好在淮安军如今整体发展迅速,上升通道极多,所以大伙彼此之间虽然政见不合,却依旧停留在君子之争的程度,不至于党同伐异。否则,即便有朱重九的无条件支持,刘伯温也早就被远远地踢出决策圈了,根本不可能还挺立到现在。
“大总管这边,真让人羡慕。所有话都能拿在明白处说,谁都不用藏着掖着…”作为今天争执的导火索,唐子豪比在场任何人都尴尬。趁着还沒被淮安军杀人灭口之前,赶紧出言给大伙找台阶下。
“不怕争执,整个议事堂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才最可怕…”朱重九自己也觉得不太舒服,立刻顺着唐子豪的话头往下走。“在做出最后决策之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做出决策之后,无论赞同还是反对,都必须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大总管此言甚善…”唐子豪闻听,大笑着抚掌。
“总不能将精力都花费在内耗上…”朱重九摇摇头,也笑着回应。“朱某这边本钱小,耗不起…”
二人一搭一唱,心照不宣地将尴尬的氛围化解了开去。至于唐子豪当初给淮安军的提议,到底是否包藏着祸心,连带着也无法继续深究了。
“伯温刚才说得也在理…一口气吃下五路之地,的确超过了我淮安军当前的最大能力…”看看气氛已经缓和得差不多了,朱重九笑着将话头又转到了正題上,“所以唐左使先前的提议,本总管恐怕无法采纳了…还请唐左使不要太失望得好…”
“不妨事,不妨事…唐某只是想对大总管有所回报而已…”唐子豪笑了笑,客气地摆手。“大总管具体怎么做,当然要自己來决定。唐某岂敢胡乱置喙?…”
“但太平路,我军却不可不夺…”朱重九冲他友善地点点头,再度将目光转向刘伯温,“所以,还得劳烦刘参军带领一众参谋,尽快拿出个新的作战方案來。发挥我军在水面上的优势,避开康茂才的主力,直扑采石矶。此战,以取得太平、集庆、广德三路为目标,至少,要把太平和集庆两路握在手里。”
“取天下在仁,而不在兵戈之利…若是。。。。。。”刘伯温的身体又迅速僵硬,皱着眉头劝阻。然而话只说到一半,却又被他自己吞了下去。阴沉的脸上,写满了苦涩。
如果淮安军只取太平、集庆、广德三路,跟张士诚和彭莹玉两人起冲突的可能就会大幅度降低。唯独对朱重八那边,构成了半包围状态。令后者的发展空间被严格限制于庐州一地,除非向西或者向南杀出一条血路,否则就只能坐以待毙。
而无论朱重八向西跟徐寿辉先打起來,还是主动挑衅淮安军,恐怕都落不下什么好结果。高邮之约明确规定有五年之期,找到充足的借口之后,淮安军的一群虎狼之将,肯定不会再任由和州军在自己卧榻之旁酣睡…
想起自己曾经在朱重八那边看到的大治之世希望,刘伯温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发苦。但是他却清醒地知道,换了任何人与朱重九易位而处,也不会对朱重八更为宽容。毕竟双方最后还是要逐鹿中原的,而双方的治国理念,又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还是那句话,蒙古人沒退出中原之前,淮安军不会主动向任何同道发起进攻…”仿佛猜到了刘伯温心中的感受,朱重九笑着上前几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跟天下豪杰都坐下來谈谈。无论大伙信奉的是孔孟之道,还是黄老之道,甚至明教的那些观念,只要是为了这个国家好,都可以谈。同样是为了百姓能吃饱肚子,吃大饼和吃馕,又有多大分别?一味地打打杀杀,只会令外人看了笑话!”
“主公说得是,基受教了…”刘伯温笑了笑,无奈地躬身。无论是真明白,还是曲意敷衍,他现在都已经牢牢地站立于淮安军这艘大船上。要么跟大伙一道抵达彼岸,要么中途被丢进水里淹死,根本不可能再有第三种选择。
“尽量把作战计划定得周详些,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到。然后将计划交给徐达,让他斟酌执行。”朱重九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继续认真地叮嘱,“这次南下,让冯国用去给徐达出谋划策。你还是留在我身边,跟我一道掌控全局。”
“是,主公!”刘伯温又用力将身体躬下去,低声回应。有股温热的东西,缓缓淌入了鼻腔。明知道他同情和州军,依旧将制定作战计划的重任交给他。为了避免他心中负担过大,刻意做出调整,让他不用亲眼看到和州军的血溅在淮安军的战旗上。如此细心体贴的安排,让他怎么可能还无动于衷?…
‘刘基啊刘基,你这辈子就卖给主公了罢,何必想得太多…’心中默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刘伯温努力将眼里的泪水全都憋了回去。“臣必不负所托…”
“去吧,尽量快一些,机不可失……”朱重九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刘基先行告退。然后又迅速将面孔转向唐子豪,“唐大人不是说替刘元帅带了信來么?信在哪里,可否给朱某一观?”
“呃,在,在下官心里…”唐子豪正满脸羡慕地看着刘伯温的背影发呆,猛然听见朱重九的话,心中顿时开始发慌,说出的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是,是一封口信儿。刘,刘元帅他,他不喜欢写字…”
“说來听听…”朱重九笑着摇头。不喜欢写字,恐怕是不想落人口实罢了。真的不喜欢写字的话,以前给自己的那些命令是从何而來?
“请大总管见谅…”唐子豪也知道自己的借口过于蹩脚,再度躬身下去,红着脸补充,“我家刘丞相,只是想告诉大总管。邀请赵君用等人去汴梁观礼之事,并非他的意思。他依旧希望,天下红巾,皆为兄弟…”
“刘元帅的处境已经如此艰难了,这怎么可能?…”朱重九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惊诧地追问。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的见识与当年那个杀猪的屠户不可同日而语。很轻松地,就推断出來颍州红巾内部已经到了要动刀子的边缘。
“倒不至于…”被朱重九一语中的,唐子豪心里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叹了口气,强笑着回应,“倒不至于如此,只是我家元帅,与大总管一样,不愿意手上沾了自家兄弟的血而已…”
第二十七章 偶遇 下
不愿意手上沾了自家兄弟的血…朱重九心中微微一痛,刹那间,对刘福通的处境感同身受。
他不愿意杀人,甚至连俘虏的蒙古将士,都找个由头让他们自己赎身。但在另一个方面,他却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在杀人命令上,打上自己的亲笔批示。杀私通蒙元的士绅,杀蓄意谋反的盐商,杀地方上鱼肉百姓的宗族大户,杀刚上任沒今天就开始贪赃枉法的狗官,杀那些试图行刺自己而一举扬名的江湖蠢货。。。。。。,若不是想到另外一个时空朱元璋因为嗜杀而被文人墨客狂喷了几百年的悲惨下场,他甚至好几次,都差点将刀举起來,砍在赵君用、彭大、孙德崖等人头上…
而那些不甘心失去权力者,却是换着花样试探他的底线,换着花样去作死。所以手上不沾自家兄弟血这句话看似简单,现实中实施起來,却难是无比的艰难。所以仅凭这一条,刘福通就依旧是那个值得他尊敬的刘丞相,那个在另外一个时空独立抵挡了蒙元反扑十余年,最后战死沙场的汉家英雄。(注1)
“我已经准许赵总管和彭总管亲自前往汴梁,参加宋王的登位大典。所以请唐左使转告刘丞相,不必再为此事多虑…”轻轻叹了口气,朱重九低声说道,“至于孙德崖,他在三天前,已经与郭总管一道,带着麾下兵马赶往庐州。我不好强留他们,就随他们自便了…”
“啊?!”这一回,轮到唐子豪震惊了。望着朱重九,满脸钦佩。
在最初的徐州义军中,赵君用和彭大两人的排名,都在朱重九之上。而这两个人的部将党羽,如今也有不少人于淮安军总担任要职。所以对朱重九來说,最佳选择是将这两个人找地方关起來,圈养一辈子。而不是放虎归山,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至于另外一个豪杰郭子兴,从寻常人角度看,更应该被淮安军牢牢握在手里,作为要挟朱元璋的筹码。而朱重九偏偏将此人连同其爪牙一并放走,真是妇人之仁到了极点…
“别这样看我…”朱重九瞪了唐子豪一眼,笑着抗议,“这群大爷每人手底下都有两三千兵马,每天人吃马嚼也是一大笔开销。我养不起也动不得,还不如放他们去欢迎他们的地方。所以某种程度上,杜遵道算是帮了我的一个大忙,我反而要好好感激他!”
不经意间,他就将“感激”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唐子豪闻听,立刻明白刘福通先前的担忧纯属多虑了。朱重九压根儿就沒将杜遵道的小伎俩放在心上,换句话说,淮安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强大到可以无视某些旁门左道的程度,杜遵道那自以为十分高明的离间手段,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到底是因为强大,所以才如此自信?还是因为自信,才导致了今日的强大?唐子豪分不清其中因果。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在这样的淮安军中,任何人都会比在颍州军舒适得多,内心深处也不会顾虑重重。
下一个刹那,他心中甚至涌起了留在扬州,永远不再回汴梁的冲动。然而转瞬之后,这种冲动又迅速平息了下去。刘福通对于自己恩遇颇重,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弃他而去。此外,朱重九的淮安军早已自成一系,自己留下來,除了给人家添乱之外,还能起到什么用场?
“唐左使忙着回去么?”正迷茫间,耳畔却又传來朱重九的声音。像是在挽留,但更多的是一种客气。
“啊,不急,不急。刘丞相那边正在试图收复洛阳,战阵方面,非下官所长。所以,不是很急着回去…”唐子豪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应。
“那就烦劳唐左使在我这里多逗留些时日,最好能担任向导,领着徐达他们去攻取采石矶。”朱重九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发出邀请,“当然,这个忙不会让你白帮。事成之后,朱某会派遣另外一支水师逆黄河而上,炮击沿岸蒙元城池,给刘丞相以壮声威!”
“下官不敢有辞!”唐子豪喜出望外,立刻深深地俯首。
淮安军的黄河水师的攻击力强悍,天下皆知。而其赶赴洛阳附近,协助刘福通作战,本身亦表明了一种态度,即淮安军是站在刘福通这边,随时可以被后者引为外援。
“朱某不爱惹事,但别人无缘无故找上门來,朱某也不会怕了他…”抓起石桌上的茶水抿了几口,朱重九冷笑着说道。黑黝黝的面孔上,隐隐露出了几分罕见的刚毅果决。
有股肃然之意再度将唐子豪笼罩。令他不得不挺直身体,抬头仰视。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吧?据说天生的英雄都会带着一点。而真龙天子只要稍微晃一晃肩膀,就可以令天下豪杰纳头便拜…
后面朱重九还说了一些场面话,唐子豪却全都沒听进去。只觉得自己当初的推测完全沒有错,朱重九就是弥勒佛祖转世而來。能知过去,现在、未來三生,能洞彻人心,看穿世间一切阴谋。而从前,此人只是被尘世污浊的侵染,灵智未开而已。如今随着世态的磨砺,灵智会越來越清醒,直到其感悟到前世之身,驾祥云飞升的那一天。
被自己想象中的神秘观点所蛊惑,接下來好几天,唐子豪都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先是被被刘伯温拉去画了好几张舆图,接着被徐达拉着摆了数次沙盘,再接着被胡大海、吴良谋等人拉去扯东扯西,忙忙碌碌地几乎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多年來走南闯北积攒在肚子里的‘存货’被掏得差不多干净了,才豁然发现,淮安军南下的日子已经到來。
“这船是什么船,怎么如此庞大?…”手扶着船舷上的护墙,唐子豪大声询问。
“三桅杆福船…”站在他身边的胡大海,大声回应。腥红色战袍,被江风吹得飘起來,于空中飘飘荡荡。“主公委托沈万三,花重金从泉州那边买回來的,如今已经开始在海门那边仿制。如果再晚半年,也许咱们就可以乘坐大总管府自己打造了战船过江了…届时,随便拉十艘大舰在江面上一字排开,上百门炮同时朝岸上开火。任守将再有本事,也得被砸得人仰马翻…”
十艘三层甲板的大型战舰,上百门火炮,居高临下狂轰滥炸。他说得竟无比轻松,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一般。但听在唐子豪耳朵里,却又是惊雷滚滚。十艘载重足足有三千料的福船,光是木头钱,恐怕就得上百万贯…而每艘船上至少有两层甲板可布置火炮,每层甲板上单侧至少能摆放十门。四十门炮,那可是足足抵得上颍州军一整个万人队才有的火力。如此强悍的攻击力,天下英雄何人能敌?恐怕照这样下去,数百年后,任何谋略、军阵都将失去效果。两军交战,就剩下了火炮对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