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114节</h1>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施耐庵狠狠瞪了沈富一眼,不屑地反问。
“关系极大。沈某今天之所以胆子大,就是因为他讲规矩。施兄请想一想,这扬州城的各类文告中,说过火炮只卖给红巾军。但是,说过其他人连问都不能问一问么?”
“沒…”施耐庵愣了愣,无可奈何地点头。
“那沈某当面问他可否购买大炮,是否坏了规矩?”沈富看了他一眼,问得理直气壮。
“沒…”施耐庵不会当面说瞎话,只好继续点头。
“那令徒身为扬州知府,想方设法去开辟粮源,以求最大可能地让百姓活下來,坏了规矩么?”
“当然沒有…”终于,施耐庵也琢磨过了一些味道來,大声回应,“他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对啊…那当沈某的目的说出來之后,令徒是站在了淮扬大总管府那边,还是站在了你我这边?”
“他吃人俸禄,当然要忠人之事…”施耐庵又愣了愣,回答的声音里头有些心虚。罗本当时做得很明显,既想维护淮扬大总管府的利益,又不想让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感到尴尬。两头都欲兼顾,结果最后很可能是两头都不讨好。
“你啊,书写得那么好,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沈富又看了他一眼,惋惜地说道,“就这样还想成为帝王师?依照哥哥我的意思,你还是写一辈子书算了…毕竟文章才是千古之事,做官只能富贵一时…”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施耐庵就像被人剥光了一般,满脸尴尬,用颤抖的声音质问。他此番來扬州,的确有择主而事的想法,但是一直沒有明白的说出來。本以为自己藏得巧妙,却沒想到,早就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如果你是扬州大总管,你是愿意用一个为了前程,就毫不犹豫跟授业恩师一刀两断的人,还是用一个知恩图报,有情有义,宁可被上司不喜,也要给恩师一个台阶,给恩师的朋友一个活命机会的人?”
“当然是知恩图报的那个,否则,谁能确定他日后会不会也捅施某一刀…”
“那就对了么?像令徒这样遵守规矩,心怀百姓,又知恩图报的官员,如果朱总管不能用之,才是个睁眼瞎子呢…施兄,你看那朱总管,像是个瞎子么?”
“当然不是…”施耐庵被说得沒了脾气,喘息着回应。的确被沈富说中了,他发现自己真不是一个做官的料子。这些官场上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居然一点都不懂。
然而,很快,他就敏锐地发现了另外一个大问題,抬起手來,指着沈富的鼻子喊道:“沈万三,你今晚在装傻…你今晚根本沒那么害怕,你早知道朱总管不会动你一根汗毛是不是?…你今晚一直在装傻,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注1:朱元璋平定云南的时候,沈万三已经将近一百岁,所以清史上所载,沈万三捐助修南京城的城墙,触怒朱元璋,被发配云南,纯属污蔑。事实上,张士诚占据吴会时,沈万三已经亡故。但沈家败落,也的确是因为政治问題。具吴江县志,沈万三的两个儿子,曾经先后多次运米到大都。并且与张士诚相交甚厚。所以张士诚兵败被杀后,沈家的败落也是必然。而沈家热衷于政治投资,由此可见一般。
注2:果瓦、僧伽罗,就是现在的果阿与锡兰。元末时期,属于伊斯兰文明和古印度的交汇处,比较繁荣。盛产各类宝石和香草。中国商人曾经到达这两个地方,并留有文物。
第二百七十一章 普天之下 上
“嘘…”沈富将手指竖在唇边,低声回应,“兄慎言…大总管龙行虎步,沈某一介商贩岂能一点儿都不怕?只是,呵呵。。。。”
想了想,他得意的搓手,“越是这种真正有远略的大英雄大豪杰,行事越懂得收敛。只要你不刻意去触他的逆鳞,他又何必为了某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坏了自家名声?…”
“你沈万三如果是小人物,那天底下的商贩岂不都成了蝼蚁?…”施耐庵白了他一眼,垂头丧气。太残酷了,太受打击了。枉自己在旁边还想着怎么才能救沈某人一命,谁料沈某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某个安全的所在,根本不会被伤到一根汗毛。
“施兄真的过誉了…”沈富收起笑容,轻轻摇头。“怕是有点儿怕的,只是不像你看到的那般厉害了吧。特别是在朱总管戳破粮食來自占城之时,沈某的魂魄都差点儿沒飞到天外去。但是到了后來,反而不那么怕了。”
“这又是为何?”施耐庵听他说得古怪,忍不住低声询问。
“全天下知道占城在哪里的人,你见过几个?并且他据说起事之前,还从沒离开过徐州…”沈富咧了下嘴,喟然长叹。这才是最令他觉得恐慌的地方,不是因为朱重九位高权重,也不是因为淮安军兵强马壮。这辈子,有权有势且手握重兵的大人物见得多了,包括刘福通在内,哪个见识曾经超出过其自身的视野之外?而唯独朱重九,非但知道占城,知道马腊佳,甚至还提议他从倭国购买白银和硫磺,从狮子国购买木骨都束人的象牙和黄金…这不是天授之才是什么?他既沒出过海,又不是豪商巨贾,怎么会对万里之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
“对啊?”施耐庵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半生流离,交游广阔。但接触的所有的奇人异士当中,居然找不到第二个像朱重九这么渊博的人來。仿佛肚子里装着几万册书一般,随便拿出一本來,都是万金难求的经典。
“沈某怕他,是怕他的无所不知。沈某后來之所以又不怕了,是因为有所凭恃…”沈富想了想,又非常清醒地总结,“而今天晚上,第一,沈某并沒坏他的规矩。第二,他如果想要杀沈某,在我开口询问火炮之时,已经命令亲兵把沈某推出去了,又何必给什么那么多说话的机会。这第三么,杀了沈某,天底下谁还有本事给他弄來那么多粮食?”
“怪不得你生意能做到那么大…”施耐庵越听越佩服,叹息着摇头,“跟你这等人物比起來,施某简直就是一个傻子…”
“施兄也不必过谦,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沈富咧嘴一笑,继续低声补充,“涉及到钱的问題上,沈某的心思,总是会转得快一些。胆气,也会不知不觉地变大。”
“嘿…”施耐庵气得直撇嘴,内心深处,却不得不承认,沈富的话有一定道理。
“你也别忙着笑我。”沈富想了想,非常认真的说道,“你自己将來如何,也该做个决断了。总不成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东躲西藏,把那满肚子学问本事,最后全随你自己一道埋进棺材里头去……”
“嗨。。。。。。”施耐庵低低叹口气,沉吟不语。來扬州之前,他的确对此行有许多期待。在扬州这几天,通过多方面了解,他也的确坚信对方非徐寿辉、布王三、方谷子等草莽所比,值得自己毛遂自荐一回。但经历了今晚的一番折腾之后,他却又忽然发现自己的出仕之心已经不像先前那般重了。总觉得当个写书匠也沒什么不好的,至少不会因为尸位素餐,耽误了别人的事情。
“施兄你不会是受打击了吧?”那沈富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从施耐庵的叹息声中,猜到了几分端倪。
“谈不上打击…”施耐庵咧嘴苦笑,“只是遇到了朱总管和你沈富,施某才知道自己从前坐井观天,是何等的可笑而已…”
“兄台可千万别这么说…”沈富闻听,赶紧摆着手安慰,“所谓商场如战场,你听说过么?沈某还给它加了一句,战场如官场。这经商、做官,本质上都跟打仗一样,乃是天底下最磨砺人的事情。施兄以前是闲云野鹤一枚,只看到别人如何如何,自己却从沒进过场,沒有过任何历练。所以跟我们在一起时,才总会被表面上的假象所蒙蔽。真的下场历炼几回,哪怕就是三、两个月时间,就会像令徒一样脱颖而出了…”
“沈兄果然会说话…”施耐庵摇头苦笑。心里多少觉得舒服了些,但士气依旧不是很高。
“不然,依沈某之见,那淮扬大总管幕府,未必沒你一席之地…”沈富却是认了真,非常仔细地替他分析,“你想想,他朱总管手里总计才有几个读书人可用?徐州起事时,恐怕敢跟着红巾军一道举刀的读书人不会太多吧…九个多月前在淮安开科举,肯像令徒那样舍了性命下场搏一把的,估计也是两只巴掌就数得过來。而如今他坐拥两路一府之地,光凭这些人忙得过來么?若是大肆启用当士绅子弟,又怎么保证那些人不会勾结起來,欺上瞒下?所以,如今之际,像施兄这样不受北边官府待见的外來户,反而是他最敢放心大胆接纳的。无他,不可能结党营私而已。况且他又素闻施兄的才名。。。。。”
“有那一阕《沁园春》在头上悬着,谁敢自称有才?”施耐庵想了想,继续苦笑。今天受到的打击实在有些重,让他一时半会儿很难缓过元气來。
“反正沈某准备在扬州开几家铺面,施兄不妨陪着沈某多停留一阵子,别急着离开…”见施耐庵始终提不起什么精神,沈富只好先施展缓兵之计。虽然朱重九说过,会一视同仁。但按照他以前的经商习惯,每在一地展开经营,肯定会想方设法先跟当地官府打好关系。而前程远大的扬州知府罗本,就是沈家下一个重点结交对象。有施耐庵这个老师在,无论如何,罗某人也会对沈家念几分香火之情。
当然,这些细枝末节上的东西,就不能公开宣之于口了。免得施耐庵书生脾气犯了,拂袖而去,伤了彼此之间情分。
施耐庵大半辈子都写书为生,哪里猜得到这么多弯弯绕?听沈富留得热情,便又叹了口气,低声答应:“也好,清源毕竟有官职在身,我住在他那里,久了难免会惹人闲话。干脆就继续叨扰沈兄,反正以前已经欠你人情许多了,不在乎再多欠一些…”
“欠什么欠,沈某求之不得…走,走,先喝碗酒去。我听说这边有一种特制的烧春,明澈得如白水一般,入口却如刀子一样火辣…”沈富立刻一把扯住施耐庵的胳膊,笑得就像一只刚刚偷吃到鸡的狐狸。
兄弟两个也是老交情了,客气的话沒必要说太多。互相搀扶着走进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酒馆,点了一壶唯独淮安能产的白酒,叫了几个菜,吃了顿便饭。然后约定了第二天碰头的时间,便带着几分醉意各自散去。
待回到了自己临时居住的客栈,沈富却换了另外一幅形象。把自己的长子沈茂叫到身边,先关着门,把今天在大总管府内的经历完完整整地讲述了一遍。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命令,“你明天一早就坐船离开…回去之后,立刻把手头的事情都交给阿福,你再上船出海,把先去旧港那边跟你梁叔联络,让他想方设法收集粮食和木棉,保证下一波货物的交割。然后你就留在旧港,一旦火炮到手,你四叔就会立刻带着船队去旧港跟你汇合。然后你叫上旧港所有能叫上的人,跟着他一起去攻打渤泥。先趁着三佛齐和满者伯夷两国交战不停的时候,把那个岛完整的给咱们沈家抢下來…”(注1)
“攻打渤泥?那个破岛子拿到有什么用?除了尚未开化的土人和木头之外,几乎什么都不产?哪如直接发兵椰城?”沈茂听得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追问。(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