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月率先开口,满面歉意:“抱歉,清公子。如若不配合他们,我夫君便会惨死在他们刀下……”
无清偎在那渺茫的火光前,已然不再信任面前的女子。
“苏和一族乃为匈奴贵族,何来配合一说?”
苏和月先是一愣,旋即苦笑一声,“原来公子皆已知晓。”
她将手中的假伤疤摊开展示给无清,“这是几年前初入凉州时,偶遇慧觉大师,其所赠。”
无清想道:若是知还在此,定会说一句“哪哪儿都有这老秃头的事!”。
幽深不见底的黑掩饰住了她眸中的悲凉,“我本是草原之上的居次,用你们中原话讲便是公主。外人只道是身为贵族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在掌权者眼里,居次只是用来联姻巩固政权的物件儿。”
“我从出生之时,这一生便逃脱不了单于规划好的命运。若我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便会许配给周边大国;假使我姿色普通、礼乐不识,便会下嫁给周边部落,以换取部落对单于的支持。”
苏和月讲着,忽而轻笑一句,问向无清:“你们中原的公主也皆是这般命运吗?”
无清对世事的了解尚未详尽,他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不知。
苏和月垂眸,自答道:“若是有,也会如此。”
“兵马粮草充足,他们便打,争权夺利,不让分毫;物资储备不足,他们便拱手送上女子,请求休战,美其名曰为和亲。”
“用一位女子换来天下太平,不知避免了多少将士的牺牲。清公子,您说这桩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苏和月的尾音上翘,无清一时听不出她究竟是发自内心的询问还是在讥讽。
“纵然是平头百姓,亦会认定是桩划算买卖。”
“上至单于,下至牧民,都会歌功颂德,感谢女子的大义,甚至编纂进史书,从此留得千年美誉。”
“可谁又真真正正体谅过被迫站在大义道德风口处的女子感受?”
火折子快要燃尽,无清只觉车厢内的温度同苏和月的话语一般,愈发严寒。
“苏和一族身上流淌着汉人的血液,更是受到追捧。清公子可能不知,我们草原上流传着一句话——骏马跑,熊鹰飞。勇士出征掠羊牛,娶妻当娶苏和女。”
娶妻当娶苏和女……
无清心想,这便是苏和一族挣不脱、逃不掉的宿命。
“我看着身旁的阿姐们,接二连三地远离家乡。有的思乡情切,几年后因忧愁客死异乡;有的因着距离遥远,终生不得回。年纪尚小时的我,便下定决心,定要同这宿命争一争,斗一斗。”
无清往手心里哈着气,“所以你便偷跑出来,到了凉州。”
苏和月点点头,“时运不济,没想到我前脚刚进凉州,后脚他们便追来了,还是慧觉大师助我躲过追捕,赠予我假人皮做成的疤痕。”
“慧觉大师曾言,面虽无颜,心更明镜。”
无清深觉在慧山寺跟随师父十余载,仿佛白过,冥冥之中总有人将他们的师徒情分继续加深。
伴随着苏和月诉说完她的身世,车厢内唯一的光亮——火折子,彻底熄灭了。
那寒意霎时顺着无清的足底,迅速向上攀沿,爬至五脏六腑,一点点将他的余温消弭殆尽。
困意朝他席卷而来,无清昏睡前耳边一直回响着苏和月诚恳的致歉声,还有她的一句保证:“公子放心,我以草原居次的名义发誓——只要我活着,定会拼死护住公子性命,来弥补我的过错。”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一行人已来至荒漠最深处的客栈。
领头的名为乌质秋,他跳下马,对车厢恭敬地用匈奴语说道:“居次,夜色已深,还请您在此歇息。”
无清被野蛮地从车厢里扛出来,他依稀看到乌质秋的长相,与青禾制衣坊新招的活计一模一样。
原来,这伙子匈奴人早就算计好了。
无清真真是懊恼自己大意了。
这伙子匈奴人很是小心谨慎。即便在客栈留宿,也是轮流值夜,小心提防凉州方向来人马。
苏和月被安置在一间上房中,相比之下无清便没那么好的气运,待在冷飕飕的房内,四肢僵劲不能动。
幸好苏和月抱来暖和的被褥,才令无清身子上有点暖意。
房门前重兵把守,别说无清身子骨羸弱,纵使体健之人,也插翅难逃。
无清躺在床榻之上,略微一侧脸,便能透过窗望见高悬的明月。
大漠中的月,比凉州城内更皎洁清冷,同时还伴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气。
一队人除却值守的,深夜酣睡之声此起彼伏。
他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房间传出小声争执的动静。
乌质秋试图用匈奴语同苏和月交流,却被苏和月无情打断:“我既已嫁给中原男子,自是要习中原话,断然不会用匈奴语同你交流。”
乌质秋来前特地领了主子大人的命令,务必保全苏和居次,他只得改口说起中原话。
“居次,此次虽是单于下令,命属下带回您,倘若您途中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就没有如今此番待遇了,还望您能准许我们一路护送您平安回草原。”
苏和月咬牙切齿道:“乌质秋,你这是威胁我?”
“属下万万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