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彧的面容……
却见小彧同司马遽一样,自眉际起一道伤疤。即便这样一道可怕的伤疤,却仍然掩不住他与非流几乎一模一样俊秀的容貌,还有那一双灿烂的紫瞳。此时此刻,那双灿烂的紫瞳正不停地流着泪水。
窗阴一箭,梦断千山,
双辉楼空,唯余鬤香袅。
我全明白了,一下子紧紧地抱紧小彧,我伏在她的肩头哽咽道:“小彧不要哭,有姨娘陪你,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一叶华舫在渭水中越漂越远,锦绣独立于舟头,一头白发迎风飘扬,遮住她没有任何生气的脸。也许隔得太远,她无法看到小彧的面貌,她的紫瞳只是疲惫地没有了任何情绪,那样呆板,没有生气地看着我,渐渐地,消失在碧波天际。
我不知道司马遽作何想法,只知道他无声无息地双手抱胸,站在那里看着锦绣消失,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为哭得涕泪满面的小彧擦净了面,为他重又戴上面具,然后一把抱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仿佛一阵风一般,又仿佛他从没有带着小彧来送过锦绣,又抑或天地间本无一个叫作司马遽的人,只是一个飘忽难测的鬼魂。
渭河的那一头是一大块刚开垦出来的农田,黑黝黝的土地上绿色盎然,正是新帝大赦天下,特将原本太皇贵妃欲求先帝赐给永定公的一块庄园收回,改判为公地,赐流民开垦荒野。那些千辛万苦活下来的流民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居所,正匆忙地赶种着今年最后一拨的小麦,其中偶有好奇者,手搭凉棚远远地看着我们,然后更多的是撅着屁股,辛勤劳作,皇室的纷争似乎离他们很远很远。
最后,锦绣的追随着神断伤地追一了另一头岸边,一心沉浸在悲伤中的初喜,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如同大黄最后停下了脚步,仰天悲鸣一般。
冷香萦遍紫栖梦,梦觉城笳。
山川满目,叹几时富贵荣华?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东贵人去,一缕茶烟透碧妙。
第十七章欲醉流霞灼
红莲只向孽火生,
菩提煅铸明镜心。
纵使槿花朝暮放,
沉疴一梦醒难寻。
“四妹,”有人用冰凉的手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划着字,然后指着那字说道,“这两个字读木槿。”
我睁开眼,微风中的少年正穿着一身家常蓝布衣衫,坐在我身边。
他见我醒了,便一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那两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他的微笑仿佛一湾清水在我心底潺潺流过。
我赞叹一番,然后伸了一个懒腰,心中暗想:美则美矣,可惜了,这哥们儿也太像我那当小学语文老师的大姨妈了,逮着我就要教我认字。
我便懒洋洋地回道:“二哥,我认得。”
他停下了手,凝着天狼星一般的眼睛,对我微微笑着。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梦,便怔怔地看着他。他……是那个叫明煦日的二哥吧。我略有些惘然地想着,波光正流淌在他光洁俊美的脸上,我难受地出声唤道:“二哥,你现在可好?”
他依然微笑着,如春风一般,温润而安宁。
“光潜,”小溪对岸有个偏凉的人影在晨曦中朦胧地浮现,正对着明煦日挥着手,依稀可辨是原非烟,她对着明煦日展开最甜美的笑容,“我们快走吧。”
他浙渐放开了我的手,切切道:“九郎就拜托你了。”
我笑着点头,“二哥放心,重阳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其实比谁都懂怎么自保。”
他宽慰地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蓝布衫上的尘土,看着我的眼神忧郁起来,“不要回头。”
我一怔,他却无奈而宠溺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微笑地说道:“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语闭,他头也不回地向原非烟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踏入那条我常年浣衣的小溪,却不想一脚就踏进了一片黑暗。
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静谧,耳边偶尔飘来诡异的叹息。眼前依稀有几丝闪着微光的嫣红向我飘来,我抬手一抓,原来是一片木槿花瓣!
花瓣越来越多,那些叹息也越来越哀伤,越来越沉重,我的心也莫名地跟着悲伤起来。
我跟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摸索着,却见不远处,正耸立着一棵巨大的木槿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木槿树,几人合抱都抱不拢,冠上枝叶繁盛,翠碧欲滴,泛着银子的碎光,碧叶丛中花开三色,红若胭脂,白如细雪,紫色丰艳,瓣落如雨,香气清雅,只觉美轮美奂,如烟如梦。
树下正有一人一袭白衣,一手支头,正背对着我休息。
话说我很久没有梦见紫浮了,正琢磨着该怎么样看在段月容的面子上,同他打招呼,以及打一声何种性质的招呼。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弓月城之变后,在梦里把紫殇安在我心脏上之后,好像还真没怎么再见过。
我正胡思乱想着,那白衣人影却慢慢翻了个身,向我转了过来。我摆出笑容,正打算对他问好,可是笑容却就此将僵在那里。
我无数次梦见紫浮在木槿树下一模一样的休息姿势,无数次听他温柔的对我笑着说:“你来啦。”
眼前这个人同紫浮一样身形昂藏,穿着同紫浮同一款同一色的白衣,同一型的乌发长垂,可是这个人不是紫浮。我的心莫名地疼了起来。
这个人的面容同紫凌宫中所见的天人神像的面容一模一样,也就是同当今圣上、我的夫君原非白如出一辙,然而,他周身的神圣祥和的气息更像那天人神像的气质。
我定了定神,心想太祖皇帝以前不是说过吗,原氏作为神族后裔,还有那么点可以拉人入梦的神力,难不成是我夫君想我了,所以召我入梦?
我觉得有些荒唐,便悄悄地走过去。咦,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副亮锃锃的盔甲,盔甲上压着一把明晃晃的巨剑,全是那天人的光明甲和武器。
他的睡容略有不安,秀美的剑眉微微皱起。非白这几天天天批奏折到四更天,经常趴在桌上睡着了,也是这样一副不安的睡容。我心中暗暗叹息,看到旁边的一件披风,就拿起来替他盖上了。
我注意到这件披风的一角绣着缠枝木槿花纹,瓣角凌厉,花艳如血。
我暗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木槿花样呢,回头我真给非白的常服一角也绣一朵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绣得和这件一样好。
忽然,那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对我瞪着一对血眼,充满了愤怒和杀气,如恶魔一般粗嘎,道:“你在作甚?”
我彻底骇醒了。
眼前一个面部表情僵硬的刀疤脸汉子,他正在我耳边吼道:“你在作甚?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一整天都没有精神头?”他对我吼道:“本宫好不容易抽身出来,你竟如此怠慢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