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六年春,边关阎起山一战大破敌军,一连收复七城,恰逢国君寿诞,行元服之礼,大赦天下,召此次立下赫赫战功的边关守将应燃,云衡二人回帝都受封,江山荣焉,万籁可期。
时值花朝,帝都城中百花齐放,河堤杨柳已成荫,宫中昨日便传来谕旨,国君寿诞,市井百无禁忌,故而从晨间到日暮,皆是热闹非凡。
夺回帝都已有五载,倒还是头一回放开了着办如此盛事。
择吉时,搭祭坛,绫罗铺路,两侧百花共庆,文武朝臣,伏地相迎。
年满双十的国君身着九章纹冕服,踏赤云翘头靴,庄重的九旒冕随着稳健的步伐只微微晃动,珠玉沉甸,每动一下,都发出碎玉般温润的声响。
昔日青稚的少年,也长成了俊美高挑的青年,威严矜贵,冉冉而来,晨曦加身,宝剑腰悬,承万民山呼,肩扛江山千里,终是褪去了动摇,目不斜视地踏上祭坛。
就在此时,台下禁军通禀,从边关赶回的二位将军已至宫门外。
楚司湛振臂一呼:“宣”
眼下还未到吉时,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众人的目光纷纷从袖笼缝隙间悄悄朝宫门望去,只见两道挺拔的身影健步而来,甲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春风吹得长袍猎猎作响,浸淫战场数载的人,无论从前是个雅正端方的公子亦或是招人嫌弃的纨绔,都被打磨得似是一柄出鞘的利刃。
二人行至阶前,撩袍跪下,齐声高呼:“末将来迟,以七城捷报贺陛下元服之喜,陛下洪福齐天,德惠千秋!”
声如洪钟,仅凭二人,竟盖过在场百官方才的贺词。
再瞧这二人奉上的贺礼,着实教人汗颜。
百战之兵,浑身杀气凌冽,应燃武将出身,气度倒还有几分从前的影子,端看他旁边跪着的那位,却已是天差地别。
玄甲着身,五指粗粝,一消往日恹恹的公子相,眉宇都如刀刻斧凿般深邃清晰起来,似是从前都没有好好看过这样一张脸,如今只觉吃惊。
好些跟着来道贺的世家公子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瞧。
谁能想到呢,三年边关,这云家公子就跟重投了一次胎似的,个子也长了不少,宽肩窄腰,颇有几分将门风范。
饶是云霆这个做爹的,都险些没认出来。
云衡跪在阶下,手捧捷报,渡了薄金的奏报,是阔别三年,他给他的君王带回的礼物。他不敢抬头,不是因为畏惧,是怕自己太过欢喜,坏了礼数。
方才走过来时,他远远望见祭坛上站着的那道身影,玄衣飘飞,不怒自威。
无数次以为自己要埋骨他乡,无数次重伤病危,他拼了命想活下来的执念,像是忽然间得到了回报,一切都值得了。
昼夜马不停蹄,终于赶上了
众人哑然之时,只听应燃高声道:“末将蒙陛下信任,持兵符统帅三军,历三载,不负陛下期望,破敌千里外,终收七城,复我河山!末将二人,今面圣复命,贺陛下万喜!”
说罢,竟将调动三军的麒麟符完完整整地奉与楚司湛面前。
顿时,四下如遭雷殛,一片哗然。
云霆更是面色煞白,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愤怒,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楚司湛倒是有些意外:“应将军这是何意?”
三军兵符,自先帝去后,在应燃手里握了多年,他与云霆,一人把持朝堂,一人手握重兵,虽相护牵制,避免了一家独大的局面,却也等同于架空了国君。
他登基之时,是形势所迫,只能沦为稳固民心的傀儡,这么多年,他亦想方设法提拔寒门子弟,择世家中尚未受云霆等老臣耳濡目染的贤能之人为心腹,但以云家为首的一众朝臣根基已深,若想撼动,光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云衡请命出征后,云家虽顾忌独子在外有所收敛,但私底下仍在左右天子决断。
与之相较,应燃率兵镇守边关,战功赫赫,他意在拉拢,暂且不敢贸然动他的兵权。
谁成想,他率兵荣归,竟自己将兵符拿了出来。
此举无异于放弃自己手中实权,生杀予夺,任君宰割。
应燃其人,性子沉稳,杀伐果决,行事也颇为周全,心思却也极难猜透。
离开昆仑后,他迟迟不肯归还兵权,最艰难的那段时日,他甚至敢将君王软禁屋中,敢与云霆等老臣兵戈相逼,仗着手下精兵悍将,大不敬的事做了一箩筐。
而三年前,妖邪渐退,朝云城已从劫难与灾年中缓过气来,边关蛮族趁虚而入,两月内吞并本朝七城。
他身为禁军统领,身为大可留守帝都,将这破碎河山留给旁人去收拾。
却也是他,在众臣垂首侧目之时,头一个站出来请命出征。
如今回来,只字不提封赏,反倒把能保命的兵符交了出来。
楚司湛实在看不懂,这样做于他有何好处。
应燃比任何时候都要恭敬端正,一字一句道:“当初先帝薨逝,太子暴毙,帝都城中能接麒麟符,调动兵马带所有百姓和朝臣撤离的,只有禁军,末将惶恐,手握本朝兵符八年,只因陛下流落在外多年,一日为君,尚不知人心险恶,阴谋算计,有太多虎视眈眈之流,想借您之手全一己私利,江山飘摇,末将不敢有一日懈怠。”
“末将曾跟随一主,乃陛下皇叔,他曾叮嘱末将,社稷以民为重,民不得安,将不敢退,君不为贤,臣不敢辞。”
“而今蛮族已退,不敢轻易觊觎我朝僵土,江山初定,陛下元服,这些年该学的该受的教训,也都学到了,您往后定会是位贤君,末将深知,是时候归还兵符,请陛下裁决了。末将之前多有冒犯,欺君罔上,冲撞龙颜,更伤及陛下龙体,万死难辞!还请陛下降罪!”
一番话铁骨铮铮,四下惶惶之人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话说出来,与求死何异?
看来这应将军,是早就知道自己犯下过多少错事,压根就没抱着寿终正寝的心思了。
四下岑寂,有人衣袍滚滚,自祭坛一路走下石阶,最终停在了应燃和云衡面前。
朱色蔽膝,火一般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