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濯了解孟之微,在薛岑面前就是实打实一个老实人,薛岑说一她绝不说二的,闻言推了一把跟前的罪魁祸首,愤愤道:“还不是你故意要旁敲侧击!”
薛岑承认自己有这个心,笑眯眯地搬了个凳子挨着坐在她旁边,摸琴弦的姿势倒是有模有样。
接收到她狐疑的眼神,薛岑就道:“以前身为皇子也不是事事都轻松的,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都要考核,我会一点也不意外吧?”
“……是不意外。”可又会武又会乐的,还是挺意外,“你不是自小就去青枫山学武了,还要学这些?”
难得她开口谈及自己以往的事情,薛岑心里还是极为高兴,一径打开了话匣子,“学武也不是就长在那儿了,每年有大半的时间其实还是在京城。小时候也没少因为学武落下课业,都是皇兄帮我遮掩,长大后也是有他在朝中担着责任,我才能策马江湖。”
提到奕宗皇帝,琴濯心里一动,存着小心逐渐将话头引过去,“我以为皇室的兄弟都是像史书上写的那样,为了争名夺利不惜手足相残,听你们这样的倒不多见。”
“是不多见,也许是因为薛氏王朝并没有多少血脉吧。”薛岑直言不讳,提起自己兄长神色之中有些伤怀,“皇兄病逝后,便再没有人能替我善后了,所有的担子都得我自己担着。”
薛岑还记得当年皇兄已是缠绵病榻许久,不得已才将他叫回来,临走之前将这江山交予他,却是满怀歉疚,说自己不能继续担着让他去当路见不平的大侠了。
如今回想那些情景,薛岑心里依旧有些酸涩。皇兄又何曾亏欠他,都是他这个做弟弟的任性妄为,不想负责任所以把一切担子都抛给他而已。
论起来,是他亏欠了皇兄许多才是。
看到他脸上的郁郁之色,琴濯也暗自讶异,旋即明白过来为何上次孟之微会因钱州之案而惹怒他,看来奕宗皇帝在他心目中,确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可若要翻案,免不了要对当年奕宗皇帝亲口定论的案子有所质疑,薛岑他能答应?琴濯觉得孟之微这条路,当真是难上加难。
琴濯心中暗叹,薛岑将她的手放在琴弦上,不待她挣扎便轻轻松开,自己站到了一边,“你来试试这琴。”
琴濯犹豫了一下,调整气息拨动琴弦,却因心事重重多少显得心不在焉,手指头一压就断了一根弦,崭新的琴弦一绷在指腹上刮了个口子。
微微的刺痛令琴濯回过神,看到薛岑的一脸担忧,心中更是复杂难言。
“是我多事了,让你碰这劳什子干什,还疼?”薛岑松开按压的手帕,见血已经不流了,只是还留着一道殷红的纤细伤口。
琴濯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挪开手,见程风端进来两个杯盏,一杯是蒸好的燕窝,一杯是还冒着凉气的白水。
“宫里新弄回来的燕窝,早上我便叫人炖上了,一直在在后厨冰着,等你来尝尝。”
琴濯见他把另外一盏冒着凉气的水浇到了燕窝里,不太明白这样的吃法,“燕窝不是连汤带水蒸好的?”
“御厨说这叫凉冻甜官燕,燕窝和冰糖都要提前蒸煮好放凉,等吃的时候把汤水浇上,据说很是清心可口。”
琴濯嘀咕宫里吃个燕窝都跟人不一样,拿着汤匙抿了一口,倒也真的清甜又凉喉。
“你一向对吃食颇通,这里还有一些燕窝,你带回去也可以自己做做看。”
琴濯闻言,脱口道:“你不怕我带回去给之微做了吃?”
薛岑反手敲下去一个爆栗,“知道还说出来,你嫌我不够怄气?”
“那我也不缺你这几两燕窝……”琴濯捂了下脑袋小声嘟囔着,声音还是被薛岑捕捉到。
薛岑捂着心口一副呕血三升的疲惫,“我还不是爱屋及乌。”
抛开这一层,薛岑其实依旧对孟之微挺赏识,便是有过上次的事,该嘉奖的时候也不会吝啬。他都不时佩服自己,是怎跟情敌能日日相对朝堂还没有撕破脸的。
琴濯觉得意思是这个意思,这词用着总有些奇怪,脑海里又冒了一下久远以前的猜测,然后狠狠打了个哆嗦。
好的不灵坏的灵,还是千万别想了,就让她入地狱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93章梅苏丸
京中接连几天大雨,京北之地尚且积水成洼,待雨停后城中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蒸笼,没有一刻清爽的时候。
今日,云海国王拔营进京,孟之微虽不在迎接钦差之列,随后也要入宫齐迎外来贵宾以示中原诚意。
从外面进来,孟之微已是一身大汗淋漓,忙不迭去里阁子擦身。
琴濯已经帮她把要换的衣服取出来,见她里边的束胸也没能避免,又转身去找了一件新的。
“这天气可要热死人,你们进宫后还要忙活到晚上?”
“大抵吧,云海国王亲自来京城,少不得要作陪。”孟之微用湿手巾擦了几把汗,又拿着蒲扇扑棱扑棱直扇,心里着急准备进宫,反而愈发热得头上冒汗。
她扇了几下去了热,把胳膊伸到琴濯撑开的衣袖里,袍子一接触到皮肤就一阵燥热不耐。
琴濯眉心不展,叮嘱道:“你这一身行头远比别人厚重,进了宫若没你的事,就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别傻乎乎四处乱转,给你带的梅苏丸也记得吃。”
孟之微点点头,刚穿戴好就听大理寺的人找来,连忙系着袍子往外跑,官帽都飞了起来。
来人也是着急慌忙的,见他就道:“云海国王进京途中遇刺,赵大人已经入宫了,让我来通知大人,大人也快些入宫吧!”
孟之微一听,在京城守备森严之下居然出了这种事,心中一凛帽子也来不及戴,胳膊里一夹急忙让茶白去备车。
琴濯也来不及多问,在家中徒然焦灼。
御书房中,亦是噤若寒蝉,下首跪的一片都是此次负责京畿之地守备的官员,两侧文武二品以上官员也无一缺席,外面的人更是战战兢兢,除了膝盖骨打颤,连脸上的汗也顾不得擦拭。
等孟之微过来,赵文汐就抬着手冲他摇了摇,目光放回书房正中,显然里边已经经历过一番龙颜大怒了。
孟之微也是神色紧敛,不敢稍有差池。要知道自打十四州收复以后,朝中无不在日夜加强军备,如今正当别国国王进京之际,却出了“刺杀”一事,这不仅仅是疏漏问题,对两国结盟也是大忌。
“云海国王怎么会在京中遇刺呢?”孟之微左思右想不明白,便是京中官员再玩忽职守,也不可能在朗朗天子脚下会有人如此大胆才是,且不说要多少人才能行刺成功,也绝对是死路一条。
“是在京畿河外三十里处遭伏,幸而有李大人带着亲兵在附近迎接,若不然云海国王怕不敌此劫。”
“这么说刺客也抓到了?”
“抓是抓到了。”赵文汐面色沉沉地摇了摇头,“几乎没有活口,只有两人尚且被太医吊着一口气,怕也难回转。”
孟之微亦是一怔,轻道:“一心求死?那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云海国王一人才是。”
“对方大约是想挑拨中原跟云海国的关系。”
孟之微心中暗思,中原虽然收复了十四州,跟钱州以南的几个海国关系都很紧张,西北亦有宵小虎视眈眈,一时还真精确不准是哪一方的势力。
正思虑间,御书房中又换出一批人来,几个老大人仍旧是愁眉不展,更别提被批/斗过的那些,汗水都把官袍给浸湿了。
“皇上请两位大人进去。”
听到黄鹤风的话,赵文汐跟孟之微相视一眼,对里边紧张的气氛也有些心中不整,吸了口气提步上前。
御书房中还有几位同僚,孟之微认得都是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的人,想来也是正为遇刺这事,便敛眉低首,踩在地毯上一摊还未干涸的茶渍上,不敢稍有放松。
“此次意外关系重大,必要给云海国王一个交代。守备之事朕已让李大人加派人手解决,纵然疑凶难断,也不可不深入审查,便交由三法司会审,务必要有个结果。”
方才冲着各部官员发了一通火,薛岑面对孟之微一行已足够冷静,罢了又对赵文汐道:“大理寺少卿的空缺,便由你顶替,至于寺正之职——”
薛岑的目光看向孟之微,倒让她心里突了一下,一时没敢抬眼,直到听到薛岑话音落下,“便交给孟卿担任吧。”
“多谢皇上!”
赵文汐和孟之微都以为进来避免不了一顿殃及,未想倒是升了官职,实在是意料之外,连忙齐声谢恩。
“平身吧。”薛岑回到预案后,把茶水浸湿的折子扔在一旁,“朕提拔你们并非只让你们当旁人眼中的‘红人’,若此间之事不能解决,你们便自己提着官帽来引咎辞职吧。”
孟之微二人心中自不敢如此想,以他们的年纪在朝中身居要职,背地里已是被人诸多议论,一直以来也是认真严谨,唯恐被人拿捏了错处。此番官职一升,往后的每一步则更要小心谨慎了。
从御书房出来之后,孟之微忍不住抹了把头上的汗,也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精神太过紧绷,头也有些晕乎起来,连忙噙了一颗琴濯给她带的梅苏丸,又给赵文汐递过去。
“生津止渴,清热解暑。还有一大堆事情没解决呢,我们可得保重了。”
鸡头子大小的丸子散发着一股与药不同的气味,含在口中便觉酸甜清凉,赵文汐暗叹琴濯对孟之微的用心。
本来应该是庆贺的事情,他们二人现在倒是半点没有心思。
“果然官越做越难,以前还想奋斗到六十岁或许能当个尚书呢,现在是完全不敢想了。官位越大,这脑袋是越不牢靠。”孟之微扶了下自己的脖子,还觉得一阵凉飕飕的,好像刚飞出去一趟又安回来一样。
“担着越大的责任,自然要把自己的生死也要堵上,不然老百姓也不敢把希望放在我们身上。”赵文汐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好好干吧,孟寺正。”
“少卿大人也别打趣我了。”
两人对视不觉一笑,方才觉得身上的紧绷感松了一瞬。
对家里大多数人都是报喜不报忧,回府之后,孟之微就说了自己升官职的事情。
琴濯心里却有些奇怪,“好端端的皇上为什么忽然提升你?”她虽不愿多想,但想到薛岑那句“爱屋及乌”的话,总不免觉得有所关联。
扪心自问,她可不想以此给孟之微谋什么官职,权利地位都是其次,往后能保住她的脑袋才是最重要的。
“大理寺少卿本身缺职很久了,这次皇上提了文汐上去,他的缺自然就由我补上了。”
“大理寺的寺丞不也有好几位?怎么偏偏就是你?”
孟之微也奇了怪,“怎么我升了职你好像一副苦大仇深的?我好歹也是个状元,担任个职位应该还绰绰有余吧?”
“大官好当么?官越大还不是死得越快!”琴濯白了她一眼,又觉得这话不吉利,连呸了几声。
孟之微觉得她这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不过仍旧一副自若的模样,“只是正常升迁,又不是多大的官,我啊顶天了做到少卿也就罢了,朝中能人辈出,我这个前浪迟早被拍在沙滩上。放心吧,一定让你跟着我安全养老归田!”
琴濯扯了扯嘴角,心里纷乱。
朝臣退罢,宫里的气氛依旧不减肃然,各处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黄鹤风把桌案上的狼藉整理干净,着人换上新的茶盏。
薛岑喝了口茶,清了清心中火气,罢了又让黄鹤风带了一人进来,“查到多少?”
下跪之人一身精干,看起来不似京中稳居的官员,黝黑的面色没有多余的表情。
“属下走访故地打探,孟集却有一女,名唤孟遇欢,不过在孟集入京后便害病死了。”
薛岑垂着眼,指尖轻点着茶盏边沿,不辩神色,“可有人见过尸首?”
“孟集入京正遭城破,孟家的人四散奔逃,孟夫人亦身染重疾不治而亡,是孟家一个老仆料理的主人家母女的后事。”
听到“孟夫人”三字,薛岑心中不觉一动,随后还要问什么,却又摆了摆手,“罢了,另一件不必查了。”
“皇上是怀疑孟之微就是当年的孟遇欢?”
薛岑没有言语,显然有此怀疑,所以才让人私下去钱州查探。
他一直觉得琴濯对孟之微处处关怀,感情确实是旁人所不能比的。上次他不过将人扣在宫中几个时辰,琴濯就着急慌忙进宫来找他,必然是想求情,后来她的态度便逐渐改变,他心里虽然欢喜,但也不会真的傻到以为琴濯对自己动了心,她如今徘徊不定,怕也还是为了孟之微。
想到此处,薛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这也容易,属下入府一探便知晓。”
“让她知道了,还不得晾我一个月。”薛岑低声道了一句,没有继续深究,“此事容后再议,倒是辛苦你这个暗卫头领亲自去帮我查这些陈年旧事,其实交给你带的那些人就好,你也可以稍微分分神。”
“为皇上分忧是属下分内之事,属下担心他们历练不够,不留心将事情查漏了,还是属下亲自接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