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闲顺从地唔了一声,端详了会儿黎涵的脸。这个普通的女孩在这里露出了一点奇特的气质,她没有变得锋利或者精干,只是如同从鸟笼里蹦出的鸟,再次能够顺畅地呼吸。
半个小时。
联合治疗有种奇特的特质,它的实现原理包含部分清醒梦的相关理论。正如人们的梦境,精神世界内对于时间流动的感知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通常来说会慢上很多。
记忆雪原中的半小时在外界不过是眨眼一瞬。就算这场治疗只耗费两个小时,如果宫思忆愿意,他们三个可能在这个冰冷的精神世界中停留两天到两个月,全看联合治疗的外部调频。
这也是外界唯一能干涉的东西了,阮闲冲没有手套的手哈了口气。
洛剑的记忆明摆着恶劣无比,这里受到的伤害又会影响身体。只要时间够久,就算是朋友也会产生矛盾,更别说性格不对付的陌生人。幸运的是,宫思忆没有比调整时间流逝更大的权限。自己只要拖晚和洛剑发生冲突的时间点,就能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和洛剑相处。
这可是宫思忆亲手送上的机会。
毕竟就洛剑目前的表现看来,对方还没有向自己动手的意思。
“进城后呢,我们要做什么?”眼看面前城市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阮闲特地把声音绷紧了些。“抱歉,我有点紧张。这和我看到的宣传不太一样……”
“进城,吃饭,睡觉。”洛剑冷淡地答道,“就当换个环境度假。”
“我们不是来找破绽的吗?在这里也要吃饭?”
“只要你潜意识清楚自己还在喘气,该吃就得吃,该睡就得睡。”洛剑停住脚步,声音干涩。“和生物钟差不多,没啥可说的。”
“可是……”
“少说两句吧,存着点体力。你要死太早,我这边也会很麻烦。”洛剑将领子竖了竖,粗暴地打断了阮闲的试探。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阮闲一眼。
夜色越发浓稠,大量灰白色的烟雾从大大小小的烟囱中涌出。积满雪的钢架中露出橙黄的光晕,那些光仿佛带有温度,仅仅注视着它们,人都会感到一点虚幻的温暖。
洛剑带他们停在这座幽灵城市的外围,随意找了家黑乎乎的店面。他在店外的毯子上搓搓鞋底的雪,越过店门口那棵枯树,轻轻拉开了门。
“老洛。”柜台后的人冲他点头示意。
“三杯热水,加点盐。”洛剑把脖子上带着冰碴的围巾朝下扯了扯,它看上去僵硬得活像石膏模型。
阮闲最后一个进门,他小心地把门关上。没了凛冽的风,屋内暖和了不少,被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开始微微刺痛。
柜台后的女人叼着个粗糙的手工烟斗,眼袋很重,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手腕上没有病人标记。
可能是活在洛剑记忆里的人。
“三个人,哈。”她磕磕烟斗,“怎么连小孩都带来了?”
“烟姨,三杯热水。”洛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的那杯加点酒,给小涵加点果汁粉,剩下那个小子的什么都不用加。”
“女人不会喜欢对小孩太苛刻的男人。”上了年纪的妇人从柜台下面掏出三个脏兮兮的杯子,“老洛,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不是小孩子。”洛剑接过冒着热气的水,又强调了一遍。
“啧。”那女人多瞧了阮闲两眼。“可惜了,我刚刚还在想呢,你这种人能从哪里拐到这么好看的娃儿。敢情是个假的,怎么,他……?”
“别管那么多,你这还有床位吗?”
“有咯。晚饭也有咯,要不要?”女人笑笑,露出被烟薰黄的牙齿。
洛剑点点头:“我们估计要在这里待上两天,如果别的地方来了客人——”
“没。你清楚这是什么地儿。我有几个月没见着新面孔啦,也就你愿意过来捧捧场。”
“狼袭呢?”
“还是老样子,定期走那么一波。哦哦,最近一次是在不到一周前,估计这两天还得来一回。你要暂时不打算进城,可得注意着点。”女人吐出一口烟,“要进城吗?我明天要去城里趟,你要缺啥我可以帮你捎着。萝卜、洋葱还是土豆?最近有一批货刚上。”
“我就来这换换心情,暂时没别的计划。你看着随便弄点就成。”洛剑耸耸肩膀。
“看着弄弄啊。”女人语调里流出一丝失望,“行吧,那就先让小马照顾你们。”
一位矮个子青年应声从店后探了个头,他目光在室内走了圈儿,最后定格在阮闲身上,露出个亲切的笑。洛剑翻了个白眼,一副懒得再去解释的样子。
小马长相普通,一张标准的大众脸,耳根有块不扎眼的伤疤,被黑灰遮了大半。他把毛巾打在脖子上,脑门上带着罕见的汗。不知为何,小马整个人透出一股奇妙的违和感,像是一块放错盒子的拼图。
阮闲多扫了他两眼,却没能发现异常之处,只得暂时作罢。
晚餐是简单的咸肉土豆汤,为御寒加了大量的辣椒。整锅汤都是红色的,黎涵咽了一小口,眼泪当场给辣下来了。阮闲用干硬的面饼蘸上汤,慢条斯理地咀嚼。
终归是幻象,他想。入口的食物虽然有滋味,却欠缺了不少“细节”,区别如同现场聆听一首歌和脑内复现旋律那样微妙。好在饱腹感还是有的,他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挑剔太多。
柜台后的女人在夜里出了门,小马在店里忙东忙西地打扫。屋里没有电灯,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怪味,不知道来自于燃烧的油灯还是屋外树林似的烟囱。
洛剑的安排比他想象的还要单调——洛剑本人吃完晚饭,直接在墙角拉了铺盖,倒头就睡,没有半点和人交流的意愿。黎涵向小满讨了块粉笔似的白石块,在粗糙的石板上随便画着画。
阮闲在屋内唯一的窗户旁坐好。
窗户上横着钉了不少木条,把视野遮得七七八八,只能勉强看到个大概。夜幕彻底降临,窗外除了点点模糊的灯光,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他注视了会儿那片黑暗,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被血液包裹的左腕。
那些伤口没有半点愈合的迹象,皮肉外翻,缓缓渗着血。流淌的血同样没有滴在桌子上,活物似的在他的手腕上爬行。
小马正用一块抹布擦拭他所在的桌子,像是看不见那些血似的。
阮闲用袖子遮住伤口,眼下它只能带出点麻痹似的痛,也不影响动作灵活度,这就足够了。他吸了口气,抬起手肘,好让小马擦得更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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