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闲比自己想的要平静些,可他所感觉到的寒冷更倾向于另一个方向。
他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之前的自己活像被养在兔子堆里的狼, 在各种训导下坚持以菜叶为生。而踏出笼子一瞧, 兔子们正忙着啃噬尸体上的肉渣, 满嘴鲜血。
纵然废墟海那里也不缺尸首,这里的却让人更为狂乱。尸堆本身就足够糟糕, 出现在战场和出现在相对和平的街区也是两个效果。
那些血色在他的记忆里不断蔓延。
“我不知道。”回忆中的余乐第一次有点吞吞吐吐,“我被监狱关了些年,不太清楚外面的事情。妈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走石号的前任团长似乎试图调节气氛,但声音里透出藏不住的震惊。
“阮闲和范林松的‘告别计划’变体,我应该跟你提过那个计划。”唐亦步则答得平稳又冷酷,“提取脑部特别损伤、完全失去感知能力的病患记忆,将脑置换为电子脑。他们让这样的新产物陪伴家属生活,也让他们摆脱长年为一个没有希望的植物人花钱的命运。当然,也有人坚持这样的产物也算他们的家人,只不过装了人造器官,这很常见。”
“你说过,告别计划被严格控制。”
“对。”唐亦步目光扫过架子上的电子脑,“但我也说过,普兰公司选了另一条路。他们用人体组织加机械合成外壳,配合上电子脑,将这样的仿生人投入市场……当时的伦理部有要求,仿生人躯壳中的人体组织成分不得超过35%,组织供体也必须合法。”
随后他走到那个盛满躯体的池子边,低下头,望着池中沙丁鱼般拥挤的躯体:“严格控制人体组织含量,需要配合非常尖端的仿生机械技术。我们都知道怎么做最简单,把这个方案和告别计划结合就好——制造完整的复制人,去除脑部,换成电子脑。自然的设计比人类精妙得多,制造起来也更快。”
“地下产业的一部分……?”阮闲浑身不舒服。
“未必是地下。”唐亦步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说实话,很多人并不在意。”
“……”
“很少有人真的在意他人的情绪,更别说他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只要不用亲自看到这个画面就好,人类把同类作为商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唐亦步伸出手,从池子里拽出一条湿淋淋的手臂。
“另一方面,如果使用大量人造机械器官,正常人类的自然组织含量也可能低于35%,这样的人可以被划到仿生人里去吗?后来人们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们的伦理部工作效率够呛。”那种莫名的不适感越发强烈,阮闲勉强笑笑。
“不,是利益太大。”唐亦步丢回那条毫无反应的手臂,“普兰公司刚推出仿生人那会儿……”
“我知道这事,反对使用人形机械生命的游行,是不?”余乐还在盯那桶脑子,牙齿磨得咔咔直响。“就在我蹲号子前。我记得闹得还挺大,但大家很快就安生了。合法奴隶嘛,自个儿能过得更舒服。上头又有民意又有钱赚,谁还会在意那点道德底线?”
“所以这是取走脑部的机械。”阮闲把目光从手术台移向池子,“……那是肉体保存槽,躯体制造只要用避难所那种有机物打印就好,还真方便。”
他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从沾血的手术台机械上一点点扫过。在惨白的灯光中,机械细长的金属脚在手术台上投出杂乱的黑影,配合台上的血迹,颇有点张牙舞爪的意思。
“从活体取走记忆样本,再对电子脑进行记忆充填这种技术,绝对不是非专业人士能随随便便弄出来的。告别计划是阮闲的东西,他连自己的技术都管不好?”
那股许久未见的愤怒再次袭来,阮闲用指甲使劲刺进手心,好保持语调平稳。
“抱歉,我不清楚这里面的细节。”唐亦步声音平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闲从其中听到一点落寞。那仿生人站在一池子白花花的躯体边缘,似乎成了里面的一部分,看起来强大却脆弱。
“……疯了,都疯了。”余乐喃喃说道,“跟这帮人比起来,樊白雁简直算得上保守派。看来老子当初蹲号子是对的,我宁可面对那群杀人狂,也不想看这种……”
“闹大吧。”阮闲干脆利落。
余乐和唐亦步同时看向他,唐亦步微微侧过头,眼神里闪烁着某些阮闲看不太懂的东西。
“怎么说?”余乐听起来跃跃欲试。
“不,现在我们的情报严重不足。”唐亦步少见地提出相反意见。“这里不是废墟海,我对这里的了解很少。加上之前的守城人,地下城的势力情况相对复杂。就算我们战斗能力没问题,要是闹得太大,肯定会引来秩序监察……”
他顿了顿。
“何况这里的人八成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这么做的也肯定不止钱一庚一个,闹大没什么用。阮先生,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个,选择赢面最大的方案比较好。”
“我不关心其他人怎么反应,也不关心多少人还在做这事。唐亦步,你真认为我想当个自我陶醉的英雄?那观察方面你还有的学。”
阮闲开始从手术台边的药柜取材料,动作无比坚定。
“我知道怎么做胜率最高。只是我现在情绪不太好,并且不太想控制它。”
他将两包止血药粉随手扔在血迹斑斑的手术台上,双手撑住手术台边,丝毫不在意沾到血渍的手。隔着一个手术台,他直视唐亦步的眼睛。
“接下来我会宣战,会紧紧咬住钱一庚的喉咙,把他从这条街上拔出去。至于势力,见招拆招就好。胜率不是零,我们两个就能赢。如果想要阻止……你知道怎么阻止我。”
阮闲摸摸左耳的耳钉。唐亦步没有说话,也没有应声。
那仿生人默默看着阮闲把药剂和其他化学品混合,余乐则开始熟稔地破坏大型机械,在关键处倾倒燃料。价值连城的老式电子脑就搁在他手边的架子上,这位前任墟盗看都没再看它们一眼。
“余乐,这里有隔火装置。你先去楼上弄点小火,看看该撤的人有没有撤完。然后直接离开就行,记得引开门口那些人的注意力。我和亦步在这里守着,合适的时候把这里……”
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于喜悦的笑。
“把这里轰轰烈烈地烧干净。”
“哪里碰头?”余乐没有对阮闲的指挥发表什么抗议。他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而后把锋利的手术刀在腰包里放好。
“亦步,还想吃点东西吗?”转向唐亦步时,阮闲的声音稍稍软化了些。“直接回车里有点风险,我们李记面馆见吧。”
余乐冲他比了个拇指,快速离开了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下室。唐亦步仍然维持着沉默,他紧紧盯住阮闲,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
“或许是人格数据计算错误。”许久后,他开了口。“从废墟海开始,你越来越……失控了。”
“面对这样的场景,你把失控这个词放在我身上?”阮闲把潮湿的混合物包好,塞进临时找到的铁管内。“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尝试,毕竟你可以看到很多平日看不到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飘荡几秒。
“啊。”阮闲把做好的信号炸药放在合适的位置,他在白外套上随便抹抹手,脸上的笑意古怪起来。“你在担心。”
他慢悠悠地走到唐亦步面前,微微抬起头:“我越来越失控,开始选择更难走的路,对吗?你开始猜不准了……这样继续下去,也许哪天我会同样无视最合理的选择,冒着生命危险对你出手。”
他伸出双手,捧住唐亦步的面颊。他在对方的目光里毫无意外地发现了警惕,还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慌乱。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唐亦步喃喃道,伸出一只手,虚虚卡在阮闲喉咙上。“它让我有点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