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行郁心中清楚这句话的重量,山月既犟又倔,且极难信重旁人,能对人有这样一句评断,实属不易。
程行郁手撑在椅背上,双手扣紧木板,由心底升腾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苦味,心脏随着这股苦气“咚咚咚”时而跳动得快,时而许久沉默,隔了好一会,程行郁才将大半的情绪排解:他没有资格痛苦,山月已嫁,且嫁得好人,他当释怀,当宽慰,当安心。
“好。”程行郁再答一声好,笑意浮在面上,眼底是真诚的眸光:“既然他是好人,那便好。古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与水光苦了小半生,如今辗转离乡入京,未尝不是改命易运的时机。薛大人既是良人,你就同他好好过日子。”
说了半天,程行郁也没想起奉茶。
山月索性落座,自行伸手斟茶。
山月脊背全靠在椅凳上,小啜一口温茶,自在地发出一声喟叹,觉得有些好笑:“和他过什么日子呢?”
山月甚觉这个提议匪夷所思,与她的计划完全背道而驰:“我同薛大人说好的,等我办完事,务必把水光那丫头扯出宫!到时我画画卖钱,买一块地,盖两层宅子,种种草皆可,画画草亦然,可天亮时睡,可天黑时醒,可吃一整只鸡,也可一天只喝山泉水,乐了就笑,累了就躺,伤心就哭,天热淌水、天冷盖被——这才叫过日子!”
山月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眼睛眨一眨,眨出星光与期待。
也可。
程行郁舒朗展笑。
都可。
山月的人生里有没有人,有没有他,都无所谓的。只要她愿意好好过下去就可——还记得在程家灵堂后第一次见她,虽脉象在跳,他却从这个年轻姑娘的脸上清晰地看出了死志。
人死与否,依靠脉搏确定。
但心死了没有,从古至今,上千本言之凿凿的医书里,却没有任何评判的标准。
只要她愿意活,身边是谁,根本不重要。 程行郁所有复杂的情绪被排解殆尽,从抽屉中取出一小碟生、一碟子绿豆糕、一小盅蜜和炒焦的南瓜子仁,与山月分享。
“程大夫,你是开义诊摊子?还是开杂货铺子?”山月抿唇笑言。
程行郁笑起来,眼波是澄澈的熠熠:“许多病患其实是没吃饱饭,有时无需用药,塞一勺蜜和一块糕点,即有奇效。”
山月小口咬绿豆糕,吃不出味道,但吃得出饱足,叹一声:“若世间无战乱、无贫瘠、无重疾、无饥饿该有多好。”
程行郁垂眸:他尽力而为,他也相信,那位位高权重的薛御史,亦在拼尽全力。
阳光倾洒,薄薄的暖意,像潺潺的溪水。
窄院外侧,摊贩云集,热闹欢庆,甚至可以透过向北的木栅栏,看到护城河的东面。
山月再次喟叹:“这小院子真好——京城居,大不易,这小院又安静又漂亮,甚至还能看到禁宫.竟被你赁到。”
程行郁笑言:“许是缘分。我找到牙行第二日,便被荐了这处小院,在城中,四周热闹干净,巷口便有一间药铺,离薛南府也不远。”
山月深以为然:“赁房,缘分很要紧。”
程行郁亦深以为然:世间任何事,缘分都很要紧。
恰好,一溜形色各异的马车依次过护城河,在禁宫东偏门停下,遥遥望去,有四五名衣着端肃、华服云鬓的贵妇人递上名牌,依次入宫。
门口的禁卫,像是在校验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山月缓缓坐直身,蹙眉凝望。
程行郁顺着山月的目光看过去:“一连几日都这样,好些贵妇出入禁宫,宵禁时出来,马车便停在响水巷中——我远远看过,马车车辙上落款不一,多是侯爵、宗族、勋贵之家。”
山月愈发蹙眉。
思索之际,门外响起迟疑的“叩叩叩”三声。
木门本就虚掩着,门外之人不知恭候多时,实在等不到院落中的人开门出来,就只好敲门打扰。
“请进。”程行郁开口道。
山月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是落风。
落风态度恭谨,拱手先向程行郁作揖,再向山月躬身问礼:“.常家周夫人过来了,听说您不在府上,便留了一封帖子就走了,瞧着她神色颇有些着急.”
山月周身的松弛与自在在一瞬之间全部消失。
紧绷重回脊背。
山月腾地站起身来,转头便同程行郁告辞:“我先回去,你若有事,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
程行郁点头:“.你小心。”
山月行走得匆忙,竟没注意到,窄院狭草夹杂之中的那棵大树,也是一棵枣树。
新绿的颜色、抽枝的方向,与薛南府里外的那两棵枣树,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