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青其实不姓常。他母家姓乔,生父是当地一座天主教堂里的德裔神父,不知道姓甚名谁,因为他刚一从娘肚子里爬出来,这位神父就抛下他的教堂与信徒逃之夭夭了。
他是乔家小姐跟洋神棍无媒媾和生出来的杂种,并且天生妖异,一生下来就是雌雄难辨的怪物。
乔小姐因为跟那位姓名不详的神父厮混使娘家蒙羞,而被父亲一怒之下逐出了家门,她自以为是为爱情做出了偌大牺牲,可是跟她私定终身海誓山盟的男人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全靠城里善堂的接济她才活到产子的那一天。叛出家门,又被深爱的恋人抛弃,十月怀胎却生出了一个怪物,可怜的女人经受不住这一连串的刺激,终于在一个深夜投了井,只留下了一个小名叫做阿青的“儿子”。
阿青在善堂里长到了五岁,没有念过一天书,小小的一个人儿,每天却得跟一群十一二岁的大孩子一起干活儿,一起给小餐馆刷盘子洗碗、拎着个小篮子沿街售卖善堂嬷嬷手织的围巾手套一类的小玩意儿,每天赚的钱都得全部上交,每天都吃不饱。因为黑发灰眼、不似汉人的肤色与长相,阿青在排外的善堂小孩之中从小就饱受欺凌,本就稀少的吃食被抢走、夜里睡觉时才发现床铺不知被谁浇了水、衣裳被剪烂了泡在水盆里……那是一段到今天回想起来还会让他不由自主战栗的黑暗时光。
他虽然小,但早早就成熟了,他没有试过逃跑,父母都不在了,母亲娘家又不认他,他一个小孩子,逃出来又该怎么过活呢?只能忍着。
不过,也许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在苦难之余又偶尔发了一回善心。九岁那年,阿青被来善堂挑人的常夫人挑中,接回了家里。
常家现在当家的这位常夫人不是别姓媳妇,她是常家老太爷的独女,成年了也没有嫁人,而是招了个老实本分的赘婿。常家是城里有名的书香门第,虽然现在日子过得清贫,但祖上也曾显赫一时,据说跟末帝的亲娘还是嫡亲的一支,只不过末帝跟太后都死于宫廷政变,朝廷里支持皇孙上位的保皇派跟支持效仿东洋改革政体的改革派争个没完,这门皇亲如今也不是那么好靠的。
虽然常家门风显赫,家里人走出来也能得他人高看几眼,但到底算不得十分富贵,常夫人又一心要摆贵族的牌面,茶宴聚会回回不落,家底没几年就败了个干净,连仆役都快雇不起了。常夫人金尊玉贵,自然不能自己动手干那些粗活,只好借着要给儿子挑童养媳兼做慈善的名头,想来善堂寻个趁手的帮佣回来。
童养媳当然要挑女孩儿,可善堂里这些面黄肌瘦容貌不佳的小丫头她一个都瞧不上,正皱着眉头直叹气的时候,常家的小少爷常松麟却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阿青的手。脸贴着脸地端详了阿青的灰眼珠跟漂亮的白脸蛋一会儿,常松麟咧开嘴笑了,扭头对娘亲说,他看中了这个小孩,想领他回家。
常夫人当然不同意,她可是给自己挑儿媳妇的,哪有挑一个男孩儿回家的道理?可这时嬷嬷们忙上前几步,小声地跟常夫人说明了阿青的身体状况。嬷嬷们巴不得常夫人能领走一个累赘,嘴里唾沫纷飞,差点能把阿青夸出花来。她们说阿青是汉人跟洋人杂交的种,往后长开了也能出落得壮实有劲儿,这不就跟驴马交配生下的骡子更能干活儿一个道理吗?他下头又长着女人家的那玩意儿,以后夜里给你家小少爷当媳妇,白天就能当一个壮劳力使,这不比要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划算?常夫人一听,也有些意动,儿子又再三央求,她经不住缠磨,最后就也勉强同意了。
自那以后,阿青就成了常青,成了常家少爷的伴读、童养媳,成了常家的牛马、奴才。
常少爷很喜欢他,不仅读书要他陪着,就连吃饭、洗澡、睡觉的时候也得他寸步不离。常青性子温顺,又自觉寄人篱下,最会看人眼色,常少爷要他怎么样都绝无二话,就这样陪到常少爷十七岁,初识情欲的时候,两人也就自然而然地滚上了床。
少年人一朝开荤便食髓知味,立即比之前更黏糊地缠上了常青,连书都不好好读了,白日里都要拉着常青在书房厮混上一两个时辰,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常夫人因此大发雷霆,她在心里既恨常青狐媚,勾引得自己儿子不务正业,又恨儿子不成器,就为贪图一时快活,连学业都不顾了。但人总是偏听偏信,常夫人也是如此,自己孩子跟别人一起犯了错,她自然要偏向自己孩子,而将全部怒火都发泄到常青一人身上。
常夫人对常青不满,倒也不只因为这件事。在常夫人心里,常青只是个多长了根男人阳物的“女人”,不是普通庄稼汉家里的粗鄙婆姨,而是能配得上他们常家的高雅“女人”,家务、识字、诗词、算账、管理账目……凡是常夫人认为大家宗妇应当掌握的技能,她都手把手地教给了常青,一心要把他培养成合格的儿媳妇。可是,随着常青的五官跟身体一天天长开,在常夫人眼里,容貌那一关首先就过不了。
常青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大眼小脸,睫毛卷翘,皮肤雪白,穿上裙子的模样像个女娃娃一样可爱。可是越长大,他容貌里的那份精致与女气就越是消退,并逐步被
', ' ')('男性的硬朗英俊所取代,等到了成年,他已经完全成了个骨骼粗大、结实健壮的男人,就连最让常夫人满意,认为只有底蕴丰厚的贵族世家女子才能养得出来的“冰肌玉骨”,也在成年后失去了娇嫩细腻的触感,转变成了富有力量感的、偏男性化的柔韧坚实。倘若现在叫他与俊俏秀气的常松麟站在一处,硬说他俩是夫妻,恐怕谁都会将自己儿子当作叫人压骑的一方,常夫人怎么能忍受儿子被如此侮辱?
常夫人当定主意要替儿子摆脱这个叫她看不上眼的媳妇,当即就千里迢迢回了一趟老家,不过半月余,就带回来一个远房外甥女。
这位表小姐姓冯,是常夫人族中堂姐的女儿。冯小姐父母早亡,一直靠着娘家族里供养,自小在女塾读书,琴棋书画、家务中聩样样精通,模样长得也秀丽文静,十分符合常夫人心目中对于儿媳妇的标准。
常夫人一带回冯小姐,立即就要求儿子跟常青断干净,并择期跟这位远房表妹成婚。常松麟跟常青正是情浓的时候,哪里肯答应母亲的这一绝情要求,死活不肯同意,在家中连着闹了好几场之后,常夫人本想压抑的火气全被闹腾出来了。她一开始只是想让儿子跟常青断了,以后就让常青在他们家里当个纯粹的仆役,也算全了外甥女的脸面,但是常松麟这一闹,实在叫她恨极了常青教唆儿子忤逆的罪行,当即就叫来了人牙子要把常青远远地发卖了。
坊间常有白话道:“棒打鸳鸯,打也白打。”常松麟也正是年轻气盛、最不满母亲对自己横加指责干涉的年纪,他不愿跟常青分开,一时冲动,竟然带着常青私奔了。
两人在一个夜里收拾行李出了家门,渡过长江一路北上,谁也没想好要去哪儿,只想着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一定要彻底摆脱暴君般独裁专制的母亲的桎梏。最后还是常松麟想起自己就读的广文书院即将开学,两人一合计,最终决定去京城。
私奔时谁也没有想到,这本该缠绵悱恻的壮举之中竟包含了十足的艰难。常松麟出身优渥,又自小被母亲娇惯着长大,他享福惯了,就连路上雇的马车也得备茶点熏香,住店时也要上好的客栈,路边简陋廉价的车马店连瞧都不屑瞧一眼。可是盘缠毕竟有限,他们又不事生产,盘缠很快就用光了,到后来连路费都掏不出来,只能靠一双光脚赶路。这时候,他们已经渡过黄河,来到了那个叫做柳树村的村子。
常青知道他们必须要想办法赚点钱,总不能一路走到京城。他当然不能让娇生惯养的常松麟去干那些劳苦活儿,但他身强体壮,从会走路时就会干活儿了,从当地村民口中探听到村中顾家的富贵后,他就带着常松麟,佯作兄弟二人,想去顾家问问,看能不能留下当个长工,好弄到一份长久的、至少要供养常松麟念完书的营生。
那天傍晚,晚霞将天空染成了胭脂一样艳丽的红,红得不详而刺眼。常青站在北方农村陌生的泥土路上,还没有抬手敲顾家那扇气派的红漆大门,忽然就听见脚边传来一阵骨碌碌响,一粒花生米碰在了他脚后跟上,身边也随之响起一道吊儿郎当的清朗嗓音:“你找谁?”
常青低下头,他意识到眼前这人应当就是顾家的那位少爷,于是微笑着提出自己的请求。穿着一身昂贵绸衫的少年仰着脑袋,像只呆头鹅似的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漂亮的眼睛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常青就成了顾家的一名长工。他很快就知道柳树村拢共一千来亩地,顾家一家就占了八百亩,他们来到这个村子以后所踏上的几乎所有土地都姓顾,顾家的富贵在整个镇子乃至省城都享有盛名,在这个偏僻落后的乡下地方,顾家差不多就是当地的土皇帝了。
以上的种种,一点点地变成了常青心里的砝码,他默不作声地观望着,对待顾家少爷没来由的亲近他既不热切又不抗拒,而是采用了一种默许的态度——在得到常松麟隐含着妒意与不甘的许可之后。
一路的颠沛流离很快磨平了这位天之骄子的傲骨,常松麟不得不承认,离开家族的庇护之后,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提养活常青了。顾家慷慨,工钱结得十分大方,在常青把自己做工几个月得来的工钱全部塞进他手里,又体贴周到的替他安排好了前往京城广文书院的马车,常松麟在临行的前一夜抱住常青熟悉的温热身体,带着一种耻辱的觉悟,既像安慰常青,又像安慰自己,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你先忍忍,你等我过了科举,我定会一举得魁,风风光光地接你回家,到时候我娘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了……”
常青在黑暗里无声地点着头,眼泪洇湿了他的脸颊。他不舍得让常松麟走,可是当他怀抱着自己这位过于年轻的丈夫,耳边听着那些幼稚的豪言壮语,他心里又充满了幸福,他满足地,含着泪笑了。
他一向听常松麟的话,任何事上都是。常松麟聪敏早慧,早已察觉顾少爷对他非同寻常的感情,可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做出了某种程度的让步,忍辱负重地放弃了自己对于爱人的部分权利。常青多了解常松麟啊,十几年的陪伴让他们对彼此熟悉得像是一个人,常松麟那些难以启齿、满怀屈辱
', ' ')('的话根本无需说出口,常青就已经明白了八九成,并且顺从并促进了他的这一选择,很快就纵容顾少爷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顾少爷比松麟大了两三岁,但仍然像个孩子一样,喜恶的神色都直白地挂在脸上,连隐藏都学不会。常青知道顾少爷很喜欢他,但是当他听见顾少爷在自己母亲面前说要娶他的时候还是不由吃了一惊。
大户人家,最重的就是脸面,常青从小就明白自己异于常人的身子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属于一种缺陷、败笔,常松麟那么喜欢他,常夫人也将他童养媳的身份过了明路,但直到他们私奔的那一天他还只有聘书而无迎书,相当于常家只与他订婚而并未迎他过门,甚至在古板守矩、已经为儿子另择佳妇的常夫人眼里,他其实跟常松麟身边一个可供发泄的通房玩意儿也无甚区别,可顾少爷竟然说要娶他,而且还说服一向不苟言笑的顾家老太太同意了。
常青不敢承认自己的震惊与感动,同时也对于自己在尚未正式成为常松麟的妻子之前就先入了顾家家门一事感到担忧与愧疚,但他实实在在地对顾家充满了感激之情,忐忑之余,他也就安生地在顾家待了下来。
顾少爷对他热情、赤诚,满腔爱意毫不吝啬地对着他倾泻。顾老太太起初对他不假辞色,但心地很好,又心软,在他刚嫁给顾少爷的时候只是象征性嗟磨了他一阵,让他跟着家中女佣一起洗衣缝补、烧火做饭,可这些都是他在常家早已经做惯了的事,而且还有女佣替他承担了家务的大半,他又是个精壮有力的成年男子,这些轻飘飘的活计根本谈不上劳累,他甚至还有余力去地里干那些一直都让他万分好奇、万分感兴趣的活儿,翻土,耕地,播种……脚踏着北方坚实宽厚的土地,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棵扎根于此的树,他把千里迢迢的异乡认做了生养自己的故乡。
但是,常青的担忧并非多余。当他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写信告诉了远在京城的常松麟,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先夫裁决的时候,等来的却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打掉。
打掉……?
常青愣住了,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
那里面躺着的,不仅仅是他此生的第一个孩儿,还是叫顾家老小都期待已久的骨肉、传人,他怎么能……常青惶恐地试图去信向常松麟求情解释,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能收到来自京城的只言片语。
在心急如焚、坐卧难安了月余之后,他终于再一次收到了一封自京城寄来的书信,可信上的消息让他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下去。
京城繁华,最富盛名的广文书院更是遍地显贵,随便一块牌匾掉下来,就能砸到三四个达官贵人的子弟。常松麟失去有太后母家之名的常家支持,立时在同窗中成了个白身、异类。他功课好,先生对他颇有维护,但仍受同窗轻蔑,少年人年轻气盛,心气比天还高,哪受得了这种屈辱?在一次跟同窗的争吵中失手把人推下了楼,那人脑袋磕到了街边的石头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常松麟也吓得呆住了。
万幸的是,死去的那人只是某个小京官族里不受宠的庶子,人家家里也不揪着常松麟不放,只要五千大洋就肯了事,常松麟拿不出这么多钱,慌乱中只好向常青求助。
顾家待常青不薄,成亲以来他也陆陆续续攒下了不少私房,但还远远不够五千大洋,他实在没办法,他不能不管常松麟,只能又去求一向对自己有求必应的顾少爷。
顾少爷见不得他掉泪,几乎一句反对都没有就同意了,可难的是叫顾老太太答应。他哭也哭过,求也求过,可老太太怎么都不肯松口。京城要钱的来信一封接一封,常青既焦急又绝望,而迟迟拿不到钱的常松麟也发了脾气,他没有明着说出口,但向来敏感多思的常青还是从他的字里行间窥见一丝端倪:是因为自己的怀孕……背叛……才刺激得松麟丧失理智,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吗?
常青茫然地,胡思乱想了一整夜,一夜都没有阖眼。第二天,他就借着要出门散心的名头去镇上的药堂里买回来几两红花,还有一些据说是很管用、楼子里的姐儿们都在用的“药”。
苦肉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是很好用……很煎熬。除了肉体的痛彻心扉之外,来自精神层面的愧疚与自责更是让常青彻夜难眠。顾少爷毕竟年轻,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伤怀了一阵也就没事了,可是顾老太太却伤心得病倒了,病得那样严重,叫他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可是这时松麟又催促他赶往京城去。
常青察觉到松麟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若说以前对于他跟顾少爷的事怀有一种不甘的默许,那么事到如今这种默许已经变成了某种狰狞的嫉妒与愤怒。他们确实迫切地需要顾家的帮助,可这也确实伤害到了松麟年轻的、男人的自尊。
他难道能违逆松麟的意思吗?都是因为他,松麟才不得已脱离了家族,这位骄矜了十几年的小少爷,如今却在京城过着那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日子,还要容忍自己跟别的男人……
可是,常青艰难而痛苦地想,顾少爷又做错了什么呢?自己害死了跟他的孩子,
', ' ')('还要离开他,伤害他……
两难的抉择,最终还是十几年的情份盖过了他对于顾家的感激与愧疚,他谎称要去给病重的顾老太太去庙里祈福,就此离开了顾家。
常青没有去他跟顾少爷说好的丰田镇上的圣通庙,而是来到了一间少有教徒的破落教堂。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常松麟都不知道,他不信奉传统的玉帝道祖,可是在幼时第一次见到圣母怀抱圣子的优美姿态时,他就已经从心底感受到一种震撼,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万能的主啊,悲悯伟大的耶稣基督,请赐福保佑,保佑我敬爱的娘亲平安痊愈,主啊,请保佑松麟跟顾少爷,保佑我亲爱的人,请主为他们赐下幸福安乐的一生,把所有的罪责与苦痛都施加到我一个人头上吧……
他跪在教堂冰凉肮脏的彩漆地砖上,满腹搜刮着自己以前在做礼拜的人群之中偷听到的所有祝祷词,虔诚地呢喃了将近三个钟头,这才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出教堂,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常青不愿过多地拿走属于顾家的钱财,只带了自己在柳树村落脚时的几件衣裳行李,私房也只拿了一小部分当作路费。他一路上只雇最拥挤、最廉价的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那种马车,足能挤上十三四个人,在南腔北调的交谈声与汗臭味中,他一个人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闭着眼睛忍受着来自他人对自己中洋结合的惹眼外貌的嘈杂议论,马蹄声得得响了两个多月,精疲力竭的常青终于来到了陌生的京城,来到了常松麟的身边。
常松麟一个人在京城过得并不好。虽然有常青寄来的钱款,但他已经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常家就算最潦倒的时候,也没有短过他贴身伺候的丫鬟跟小厮,如今他一人在京城念书,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心里的落差远压过肉体的不适应,不过才半年而已,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那样迅速憔悴了下去。常青一来,就抱着常松麟消瘦了不少的身体心疼得哭出了声,常松麟也眼睛红红的抱住他不撒手,他那时就在心里打定主意,再也不要跟松麟分开了。
常青就在京城待下了,边做工供养着常松麟边侍候他的日常起居。常青能识文断字,身体又强壮,他白天在菜馆里做跑堂兼报菜谱的伙计,清晨跟夜里就去码头扛包挣几块大洋的工费,日子确实过得比在顾家疲累得多,但他心里没有丝毫怨言,只要能一直陪伴在松麟身边,只要松麟愿意对他好,他就不怕吃苦受累。
可是常青没想到,连这样的日子都无法长久。
有一天他满身疲惫地从码头回来,意外地发现本该在书房里挑灯苦读的常松麟却坐在待客的小厅里,旁边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姑娘。常青看着那姑娘秀丽精致的脸庞半晌,终于认出来这就是常夫人从老家带回来的那位远房外甥女、松麟的表妹,冯小姐。
姨母病得很严重。冯小姐对他们说,语气平和,但常松麟却听得面红耳赤,头都低了下来,一副极为羞愧难当的窘迫模样。
冯小姐说,常夫人自从他们出走后就气得昏厥了一回,堵着气不肯来寻人,积郁成疾,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大半年来缠绵病榻久久无法痊愈,几乎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连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要他们准备后事。
常松麟虽然叛逆,但绝非忤逆不孝之徒,听到母亲病重如斯,几乎要不久于人世,哪能不急,当下连书也不读了,忧心忡忡地就要往回赶。
可是,他回去了,常青要怎么办呢?常夫人是决计不会愿意见到他的,难道要他一个人待在京城,等松麟回来……松麟会回来的吧?
常青不安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常松麟,他突然明白过来了,松麟也在为他的事感到为难。他的存在如今已经变得极为尴尬,甚至于成了松麟前去尽孝的最大阻挠。
常青知道自己这时应该知情识趣一点,他应当再深明大义一回,叫松麟不用顾及他,尽管回去。可他怎么都不能把这话说出口,他在害怕,他害怕松麟此去一去不返,将他一人扔在他乡。
最后还是冯小姐打破了僵局。冯小姐拿出一份官府的公文递给他看,那上面赫然是他的画像。冯小姐说,顾家为了找他,把寻人的告示贴遍了大江南北,他们肯花钱,官府那边也早已打点周到,寻人公文仿佛是要通缉犯人一样铺天盖地都是。冯小姐说,不如他先回顾家去,暂且安抚下他们,免得官府最后再查出他跟常家的关系,闹得彼此太难堪。
常青不说话,只盯着沉默至今的常松麟看。常松麟避开他的目光,许久之后才说,那你就先回顾家去吧,反正你跟那个土狍子……
常青不敢置信地看着常松麟,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松麟脸上的不虞神色并不似作假。他全是为了松麟才委身给顾少爷的,他从顾家拿的钱也都用来为松麟支付给学堂的修金,可松麟竟然还要用这种话来戳他的心窝子。
常青震惊而痛苦的表情看得常松麟也心软了,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气急之下说出了什么混账话,他又愧又悔,连忙拉住了常青的手,“你放心,我就是回去看看我娘,我实在放心不下……过后
', ' ')('我就去顾家接你。”
常青鼻腔发酸,他说服不了自己点头同意,嗫嚅着想让松麟带自己一起走,冯小姐却略带遗憾地代替常松麟拒绝,常夫人正在病中,不好叫她见他这个‘祸首’。常松麟听了这话也不同意常青跟自己回去,耐心地哄劝他说:“你先等等,等几个月,我回去看过我娘,再跟她求求情,到时候一定来接你回去。”
常青难受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可是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点头。常松麟见他同意,也就松了口气,跟着冯小姐连夜返回了家乡。
常青本来不打算回顾家,他无颜再去见顾少爷,可是,当他拿起冯小姐留下的寻人公文,看着那通篇白话百出、心急火燎的通告,被他强压下去的那股愧疚与思念之情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眼泪也随之潸然而下。
他最终还是回去了。
他没想到顾老太太会因为自己的不孝之举气急而逝,但他更没想到顾少爷竟然毫无芥蒂地再次接纳了他。那位外貌文弱秀气的少年在他离去的这段时间长大了不少,身形轮廓多少有了些青年的影子,但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哭,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全泡在了泪水里,委屈而可怜地搂着他,哽咽着向他诉说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煎熬与思念,说到动情处,更是像孩童一样放声大哭。
常青心疼他,可又不敢过多地朝他倾注怜惜的情感。顾少爷虽然恨他当初一走了之,但心里到底还爱着他,还准备不计前嫌地继续跟他过日子,但常青心底明白,自己只能短暂地为顾少爷停留一瞬,他们的相伴注定不能长久。
常松麟身为大家少爷,却为了他抛家弃族,陪他受这颠沛流离的劳苦,这份情意,加上十几年前的那份知遇之恩,他永世难偿。即便顾家同样对他有大恩,可在所有事之前,他先是松麟手里攥着的一只风筝,不管因何际遇,漂泊到何处,只要松麟主动收回绳子,他就必须回到他身边。
常青在顾家待了一个冬天,对于顾少爷的狂热的爱恋与渴望,他始终怀着一份羞愧与疏离,他想到自己与顾少爷注定要分别的命运,想到松麟对自己不贞的反感与嫌弃,他就不愿意再跟顾少爷亲近。顾少爷被他冷淡的态度刺激得几乎要发狂,不顾他的反抗强奸了他。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粗暴痛苦的性事中,常青却感到了一丝隐秘的安心。
多么心安理得的痛。顾少爷强奸他,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可这也恰恰使得他的负罪感减轻。这是他犯下的罪孽,他活该受苦、受罚,即便是这样,他也还不清亏欠顾家的恩情。
但是,为什么不能只折磨他一个人呢?为什么还要无辜的顾少爷也跟着他经受这些磨难?顾少爷折磨他的肉体,可他却在折磨顾少爷的精神。每一晚,当他被年轻人的粗大性器肏弄得浑身酸疼几欲昏迷的时候,当每一个濒临黎明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刻,他都能听见顾少爷伤心欲绝的哭声,听见那些叫人心酸的挽留他的话语。顾少爷为人单纯,但并不傻,他看得出来常青无心久留,但他无计可施,只能像软弱的幼鸟那般以嚎哭作为唯一的发泄手段。
常青知道,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在意。总会忘记的,顾少爷还这么年轻,等自己走后也许会伤心一阵子,可不会伤心太久的,顾少爷会过上自己的生活,他值得更好的人生。
三个月过去了,常青始终没能等到来接他回家的常松麟。他疑心是常家又出了什么变故,暗自焦心不已,又焦急地等候了十几天,却等来了另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朝廷取消了科举考试。
听说是在斗争中最终胜利的改革派鼓捣出来的东西,不仅是考试,连皇帝的帽子他们都要摘掉,学习东洋搞什么君主立宪……可那些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取消了科举,那简直是要了全天下读书人的命啊!松麟已经以解元的成绩过了秋闱,只等来年参加春闱,可是法令一出,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成了一场空谈。
常青不敢相信松麟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该有多绝望,还有常夫人,一心要靠儿子发扬门楣、光宗耀祖的常夫人……他不能再等了,他要回去,不管怎样都要回去,他要陪在松麟身边,陪他渡过这道难关。
可这也就意味着,他将要跟顾少爷说再见,永远地诀别。
再一次离开的时候,常青似乎已经有些习惯那种摧心裂肺的剧痛了。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顾少爷熟睡的、缺乏安全感的蜷缩姿态印入他的眼帘,也就此印入他的心里,他想再抱抱他,可是伸出的手臂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根本无法用力,手掌最终落到顾少爷白净的睡脸上,轻柔地,不舍地抚摸着,常青啜泣着,喃喃地向他告别。
有缘来生再见吧,来生我要为你当牛做马,为你流尽最后一滴汗水,由你扒皮拆骨、抽筋吃肉,把我埋葬在你家的后院里,世世代代都陪伴着你,陪伴着你的子子孙孙……
他擦干眼泪,静悄悄地起身,推开门,在半明半昧的天色中独自踏上了通往故乡的小路。
此次出行,常青身无分文,怀着一种类似自虐与自我惩罚的心态,他没有再设法挣钱用以支付马车的佣金,他一路只靠两条光腿,日夜
', ' ')('兼程,忍饥受冻,终于在夏天过去之前,回到了自己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故乡,回到了生养他十几年的常家。
常家大门紧紧地闭合着,底漆有些脱落,但门扉上却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红绸,这红让他心里咯噔了一声,不详的预感好像乌云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
常夫人病重,而按照当地的习俗,寿数过半的老人逢丧要披红挂白,喜丧同办。常青本以为是常夫人遭逢不幸,可是门外却又不见白幡,正百思不解的时候,突然听见“吱呀”一声,一个扎着两只羊角辫、胳膊里挂着一只竹篮的小丫头推开大门,蹦蹦跳跳地走下台阶,一抬眼看见伫立在门前的常青,她愣了一下,继而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找谁呀?”
常青认得她,这小丫头还是常家光景好转之后,他亲自去人市里买来的,也许是年纪太小,他外出时间又太长,小丫头已经不记得他了。常青用袖子抹去脸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对她笑了笑,温和地说:“我是常青。”
小丫头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小嘴巴一张一合,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忽然间又转身朝家中跑去,边跑边脆生生大声喊叫:“少爷,少奶奶!常青、常青哥哥回来了!”
少爷……少奶奶?
常青困惑地眨了眨眼,从心底涌上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他尚且没能消化掉这两个称谓究竟意味着什么,门边人影一闪,常松麟已经飞奔了出来,满脸震惊地望着他,嘴角颤动着,似乎是想要微笑,可不知怎么连一丝笑意都扯不出来,最后变成了一个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
“松麟……”常青刚激动地叫了一声,忽然又看见从常松麟身后走出来一个一身华服的妙龄女子,他这回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冯小姐,可是她此时已经不再梳姑娘家的披散发,满头乌发都挽成了一个独髻,脸色红润白皙,透着绞面之后的光洁与莹润。
不是喜丧事。常青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常家门外挂红,不是因为要喜丧同办,而是……
常松麟成亲了。
常青仿佛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脑子里嗡嗡直响,他嘴唇哆嗦着,直直地看着常松麟,心里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常青,别这样,你、你听我说……”常松麟握住他的手,徒劳而苍白地解释,“我也没办法,娘病得太严重了,她要我跟表妹成亲,冲喜……我不能再不孝……”
常青脑子里乱得厉害,所有的思绪都纠缠在一起,像是散落了一地的毛线团,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突兀地问了一句:“科举……你知道科举的事吗?”
“……知道,娘就是因为这个才气急得吐了血,我以后就不去京城念书了,我得留在家里,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常青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地开了口:“可是,你说过,你说会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说过,但是……我没说不要你啊。”常松麟抬手想要替他抹去眼角缀着的泪珠,语气温柔而满怀希冀,“你现在也可以留下来,表妹人很好,她能容得下你,她会替我们在娘面前求情……”
常松麟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望着常青悲凉绝望的面容,表情渐渐变得迟疑而怜悯,他试探地问:“你、你该不会以为我那话是说要娶你的意思吧?可……”
可他们这样的人家,这怎么可能呢?哪家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会娶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做正妻?小时候也许是真心想要让他做自己的媳妇,可是松麟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不会再肆意妄为。松麟愿意为了他反抗母亲,带他私奔,作为一种……威吓的手段,之后又浪子回头,回归宗族,并且还肯在成亲后说服妻子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翻涌,争先恐后地说服他点头,同意,像以前那样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可常青最终只是木然地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眼泪都憋了回去。
“不用了,”常青忍住心头刀割般的剧痛,勉强地笑了笑,“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现在过得还好,我就走了,他……他还在家里等我呢。”
为了来找常松麟,常青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衣衫褴褛得像个乞丐,明眼人都能看出事实绝非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但是常松麟并没有深究,听到常青这么说,他在愧疚难过之余也松了口气,“那样也好,有人在等你就好……”
常青强忍着眼眶的酸涩,对着常松麟跟冯小姐点了点头,“那,我走了。”他的声线已经有些不稳。
常松麟的眼圈也红了,“嗯”了一声,把头低下来不敢再看他。
常青刚转过身,眼泪就一下子掉了下来,他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刚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以为是松麟改变了主意,连忙擦干眼泪扭过头,但是看见追来的却是冯小姐。
冯小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干净柔软的手掌拉住常青肮脏粗糙的大手,往他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她说:“你别怨我,我爹娘死了,田地房屋都被族
', ' ')('里收走充公,全靠我姨母养着才能过活,要是不嫁他,后半生也没个着落。”
常青哽咽着摇摇头,他不怪冯小姐,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有什么错呢?常夫人看不上他,看中自己的外甥女,也没什么错;松麟在自己跟家族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他也没错……那么,这到底该是谁的错呢?
常青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他辞别了冯小姐,一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当他全身的力气都耗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当初松麟带他私奔时渡过的那条清隆河。
那时候还是深夜,当松麟拉着他的手,两个人撑着一只小小的乌蓬船,手忙脚乱地摇橹渡河而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达到了新生,心里充满了希望。
然而最终也不过是幻梦一场。
太苦了,太难受了。为什么他要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他一直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
生父不爱他,在他尚未出生时就抛妻弃子而去;母亲也不爱他,临死前还在挂念那个不负责任的异邦男人;松麟爱他么?也许是爱的,松麟当初愿意为他反抗母亲,带他私奔,至今回想起这件事还是使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可是松麟最后还是做出了跟所有人一样的选择,最后还是抛弃了他。
有人爱他吗?有人愿意选择他吗?
也许,是有的。常青想起顾少爷那张年轻的、漂亮的、张扬的脸,心里一酸,眼泪更凶地掉了下来。
顾少爷爱着他,毫无怨言地给予他热情炽烈的爱,不管发生什么事也愿意原谅他,选择他。可事到如今,他怎么有脸再回去?
他宁愿死在外头。
一个“死”字仿佛闪电般在常青的脑海中炸响,他用哆嗦的手指抹去眼泪,鬼使神差地低头看向了水面。
水面清凌凌的,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糊满了鼻涕眼泪的脸。
这样糟糕的一张脸。这样糟糕的一生。
河水是多么的宽广啊,涵养万物,无所不容。水底也辽远,像是另一片天空。
灵魂沉入水底,会不会也像是升上了天堂?
温柔的水波能够洗净他身体的污浊与罪恶,遮盖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迹,能让他干干净净地去往那个乐园,那个永远没有苦难与灾殃的地方……
可是就在即将落水的一瞬间,一股从胃部涌上来的强烈作呕感顷刻间将他从虚幻的美梦中拉入了现实。他捂着嘴,剧烈咳嗽了一阵,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般在腹中晃荡不停,喉咙里漫上酸苦,他难受地呻吟了两声,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常青跪在岸边,断断续续地呕吐了很久,到最后连涎水都呕不出来,喉头收缩蠕动不停,把一阵阵眩晕与恶心的感觉传回体内,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慢慢地软倒了下去。
常青睁着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呆呆地仰望着天空,不知过了多久,才缓慢地、疲惫地阖上了眼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孩子。
不,是顾家的孩子。他欠了顾家一个孩子,他不能让这个无辜的生命跟自己一起消失,也不能让它降生到野地里,当个没名没份的野种。
那些烟雾一样缥缈的念头,现在也像是烟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常青休息了一会儿,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艰难地,步履蹒跚地朝着北方走去。
他要回去……回去把这个孩子还给顾家。他要回去找顾少爷。
他已经是顾家的人了,他的生死、去留,也全部交由顾家决定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