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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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克白(二十六)

陶然愣愣地站在楼道的拐角处,挡了路,几个推着病床走过的医护人员不耐烦地叫他「劳驾让一下」,他才如梦方醒地贴着墙退到旁边。

「……陶副,喂,陶副队,你还在不在?」

陶然晃神的时候没听见郎乔说什么,忙低头一揉鼻子:「啊,在,还什么事?」

郎乔压低了声音:「这段时间,先是周峻茂在国内出事,然后又是周怀瑾被绑架、周怀信被刺杀,现在郑凯风和杨波离奇被炸死……这些人可都不是小老百姓,陶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陆局听说这事以后紧急赶过来,刚还没坐下,就接了个电话被叫走了。」

陶然皱起眉:「什么意思?」

郎乔嘆了口气:「我直说了吧——周氏最近几年在国内投资很多,境外背景更是深厚,咱们国内启动针对他们公司的调查程序后,那边一直想方设法阻挠,现在更是以郑凯风出事、周怀瑾和胡震宇无端被拘为由在闹,外媒上现在有新闻,认为这是国内针对周氏的阴谋,方才我们接到紧急通知,要求老大对今天所有的事做出书面说明,还要写检查,内部调查结束之前,相关负责人暂时……停职。」

陶然背靠在医院惨白斑驳的墙上,毫不在意地蹭了一后背白灰,他停顿了一秒:「我没听清,小乔,你再说一遍。」

郎乔没敢吭声。

陶然的舌头在嘴里逡巡了三圈,连自己有几颗智齿都数得清清楚楚,大约是使了吃奶的劲,方才忍住了没说什么。

如果说方才他还是一身狂奔出来的热汗、一把担惊受怕的透心凉,此时,陶然身体的温度在秋夜风中缓缓下降,五臟六腑却掉进了烧开的锅里,沸腾的火气把他周身的血烧得隆隆作响。陶然接连深吸了几口气,依然补不上「燃烧」中消耗殆尽的氧气。

陶然问:「陆局怎么说?」

「陆局也没办法,」郎乔说,「今天一天出了两件这么大的事,影响太坏了。现在说什么的都有,有阴谋论的,还有质疑咱们办事不规范、没能力的,你知道先前刚出过王洪亮那件事,大家心里都有坎,好多人觉得警察这边不值得信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孤身闯入贩毒团伙中取得关键证据也好,指挥若定成功营救一车遭绑架的儿童也好,通宵彻夜地搜索证据、破获二十多年的重大悬案也好——这都是应当应分、不值一提。

只有出了意外,大家才会一起惊慌失措,千夫同指,一时间,人人都彷佛有了火眼金睛,能一眼洞穿制服与皮囊,看见的每条骨头缝里都镶着「阴谋」二字。

人人都问你要交代,如果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找不到罪魁祸首,总要有人为此负责。

「没事,」也许因为给他打电话的是个姑娘,男人在姑娘面前总会多几分收敛,陶然最终成功地管住了自己的口舌,「没事啊小乔,你先不用紧张,当它是个例行汇报,这报告和检查回去我来写,先别惊动骆队——反正停不停的,现在对他来说也没多大差别,不然还能让一个伤残人士回去加班吗?正好省得请病假。」

郎乔:「那现在……」

「现在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查郑凯风的不要停,继续深挖,不管什么阻力不阻力,郑凯风人都死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吗?第二,从周怀瑾和胡震宇身上着手,周怀瑾是想跟我们合作的,胡震宇在周氏的燕城总部也有实权,他们手上就算没有一些确凿的证据,起码比我们瞭解得多,必要的话让周怀瑾发一份声明,毕竟他才是正牌的周氏继承人。第三……第三……」陶然停顿了一下,捏着手机的手指捏得指关节发白,手背上青筋跳了起来,他尝试了几次,没能把这「第三」说出来。

怎么说——我们中间有内鬼,必须彻查吗?

要怎么查?

把每个人都单独传唤进「小黑屋」,像审犯人一样让大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外面风雨难测还不够,还要在此基础上内耗吗?

他又该跟谁说?

他现在还能相信谁?

「陶副,第三什么?」

「我还……还没想好,」陶然有些艰难地回答她,「你先让我想想,等我把思路理顺了的。」

郎乔被他看似平静笃定的语气唬住了,这时,陶然叫住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别打扰骆队,其他的真没事,放心吧。」

光听这声音,几乎能从中听出一个陶副队惯常的和煦微笑来。

郎乔不疑有他,说了声「好」,切断了电话。

陶然一口气梗在心间,上不去也下不来,随着电话里忙音响起,他强行憋出来的最后一点平静也跟着灰飞烟灭,恨不能纵身一跃,一脚踩出个惊天动地的坑,吼出一声绕樑三日的「操/你祖宗」。

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都在看清陶然的表情后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唯恐他是准备持刀伤人的医闹,两个巡逻的「特保」充满警惕地盯着他。

陶然突然举起手机,对准对面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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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狠狠地砸上去。

手机快要脱手的一瞬间,陶然想起了自己工资卡里的仨瓜俩枣——这月还了贷款,剩下的钱并不够他买一部过得去的新手机,而他还得联繫同事,还得彙总情况、随机应变,还得随时预备着向上级汇报,也不敢随意失联。

于是他又堪堪把险些殉职的手机捞了回来。实在无从发洩,只好拆下了塑料的手机壳,当它当了替死鬼,砸了个无辜无奈的粉身碎骨。

这时,有个总像是含着笑意的女声说:「哎哟,小陶,你这是跟谁置气呀?」

只见走廊那边的电梯上下来三个人,一个落后几步帮忙拎着东西的青年,一对中年夫妻——男的个子很高,除了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之外,简直就是骆闻舟的中老年版,女的穿着一条长袖连衣裙,笑眯眯的,看不大出年纪——陶然见过几次,正是骆闻舟的父母。

陶然一愣,随即下意识地站直了:「阿姨、叔叔好。」

骆闻舟他妈穆小青顺手从旁边人拎的果篮里摸出个苹果,塞给陶然,很顺手地在他头上摸了一把:「看把我们小陶给气的。」

陶然哭笑不得:「骆队在那边。」

骆闻舟他爸骆诚十分内敛地衝他点了个头,先是探头看了一眼,这才背着手、迈开四方步,朝骆闻舟走过去。到了伤患面前,老头也不吭声,把光一挡,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骆闻舟眼眶通红地抬起头,和他爸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伸手捡起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的拐杖,撑着起立,训练有素地挪到一边,给他爸让了坐。

骆诚不跟他客气,裤脚轻轻一拎,心安理得地坐在了伤患的位置上,把医院的破椅子生生坐出了睥睨凡尘的气势,活像屁股底下垫的是个「铁王座」。

然后他老人家对着骆闻舟这个全新的造型做出了评价:「拎个破口袋你就能上地铁要饭去了。」

骆闻舟木着脸不吭声。

骆诚又说:「还哭来着?不就是停职写检查么,你至于吗?」

陶然:「……」

他三令五申让人先把这事瞒下来——虽说纸里包不住火,但至少不要在这时候打扰骆闻舟。没想到这位亲爹一来,直接动手把纸撕了!

骆闻舟偏头看了陶然一眼,陶然连忙调转视线,预备开溜:「呃……你们先聊,我去接个电话。」

骆闻舟:「等等!」

陶然脚步一顿,万分尴尬地看着他。

骆闻舟合上眼,在浓重的药味里沉默着。

他依然在耳鸣,将爆炸瞬间的巨响反覆回放,还有些幻听,总觉得面前那扇閒人免进的门在响,随时准备宣判一个人的命运。

陶然:「闻舟……」

「你回去找陆叔,」骆闻舟突然出声打断他,「让他严肃处理这件事,越严肃越好——我停职检查期间,刑侦队启动从上到下的内查,所有涉及人员都不许走,上交通讯设备,准备挨个谈话。」

陶然倏地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个揪内鬼的好机会!

这时,骆诚又在旁边开口说:「就算是美国总统,在我们国境内杀人放火,我们也有权利追究——来投资建设的,我们欢迎,最好大家一起赚钱、一起发展,至于别有所图的,那就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燕城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有的是人愿意来搭发展的便车,都什么年代了?没必要巴结这些不怀好意的『财神爷』——这是我说的,小陶,麻烦一併转告你们陆局。」

陶然方才就吊着的一口气「噗通」一下落了地,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重症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了,骆闻舟的拐杖不知怎么在地上一滑,他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连人再拐一起侧翻,干脆把那碍事的拐杖往胳膊下一夹,单腿蹦着就要过去,陶然生怕他把脑浆震出海啸来,连忙伸手按住他,一个健步抢到前面:「护士!」

护士摘下口罩,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单子:「刚才那病人本来应该下『通知书』,已经打印出来了,不过现在情况稳定一点了,你们看一下,不签就不签吧。」

陶然忙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最危险的时候还没过去,不好说,」护士说,「现在看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毕竟年轻,等通知吧……哎,那个拄拐的,你是怎么回事?也是在我们这住院的吗,怎么这么晚还不回病房?」

陶然:「这就走,我们这就走,他不放心,里面那个病人是……」

骆闻舟:「是我爱人。」

护士:「……」

陶然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差点咬下一块肉来,顿时见了血,疼得他险些涕泪齐下。

骆闻舟又问:「那我能在这多待一会吗?」

护士也不知是木然了,还是十分见多识广,「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陶然、穆小青和骆诚三个人六隻眼睛同时转过来,活像六盏并排的探照灯,一齐打在骆闻舟身上。

骆闻舟这些閒杂人等的目光熟视无睹,并没有解释自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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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将来时态」,踉踉跄跄地自行挪到墙角的垃圾桶旁边,弯下腰吐了。

一系列的抢救措施科学而迅捷,并不以病人微弱的意志为转移。

有那么几秒,费渡在强刺激下短暂地恢復了意识,从无边梦魇中被生生拽了出来,隐约听见耳畔医疗器械的噪音,潮水似的来而復去,那些有节奏的声音不知怎么在他耳朵里扭曲变形,变成了一段熟悉的乐曲。

阴郁的别墅、女人的目光、枯死的花、画地为牢的电击室……他一生中经历过的种种浓墨重彩,都化成剪影,充斥到千百次循环的歌声里。

「你不能顺从!不能屈服!」女人带着疯狂的歇斯底里声音突然刺破了他混沌的耳膜,「我给你念过什么?『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费渡!费渡!」

「费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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