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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伯特?亨伯特 二十二
「你让我翻骨灰盒……里面。」骆闻舟不知该调动什么表情面对费渡,只好给了他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你确定许文超有你这么变态吗?」
「我觉得你们『常态人』的这个观点很有意思,」费渡把苏筱岚的骨灰盒塞给他,「一方面觉得这东西是某个凡人的象征,一方面又赋予它非凡的意义,比如神圣、晦气、不容亵渎、不能碰……不管她生前是什么人。」
小小一个盒子,份量还不轻,骆闻舟接过来以后运了好几口气:「仪式感和忌讳是因为要敬畏生死——我告诉你费渡,这里面打开以后要是除了骨灰什么都没有,我就把你塞进去。」
他说完,把小盒放在地上,一咬牙揭开盒盖,拽出里面鸡零狗碎的稀湿剂和泡沫,顶着一身鸡皮疙瘩,拆开里面装骨灰的布袋,硬着头皮伸手拨了几下。
突然,骆闻舟一愣,他与费渡对视了一眼,继而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灰烬里扒拉出了一个密封的塑料袋。
费渡笑了:「看来我不用进去了?」
骆闻舟小心地隔着手套,把塑料袋外面的灰抖落干净,发现里面是一个很袖珍的旧笔记本,大约比六十四开大一点,粉色塑料皮,非常富有时代特色。
苏筱岚的字居然写得不错,一些连笔有几分大人的油滑,纸页间涂了很多不知所谓的装饰——圆珠笔画的骷髅头,红水笔抹出来的一团「血迹」等等,看起来十分压抑,到处都是不通顺的句子和感嘆号。
「x年x月x日,贱/人让那个胖子来弄我,自己在门口数钱。我要杀了她!揪出她的舌头!!用洒(酒)瓶杂(砸)碎她的脑子!!!」
骆闻舟刚一翻开笔记本,就被这么一句撞进了眼里,他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眉头拧紧了一圈。
「x年x月x日,邓颖来了!突然下大雨,没打伞,她以前来过我家,跑来躲雨,我家有人在,那个人喝醉了!(后面是乱七八糟的一整页墨迹)贱/人帮着酒鬼把她托(拖)进了屋里,她完了!」
「x年x月x日,警察来学校,找邓颖,问了好多人,没问我,因为我那天请假了,邓颖在我家厕所里。贱/人说,不处理她,我们都得完。」
「x年x月x日,贱/人把邓颖装进冰箱,拉走了,和人说是批发冰棍去。冰箱里臭的要死,我吐了,贱/人又打我。」
费渡问:「邓颖是谁?」
「不知道,」骆闻舟浓墨重彩的双眉好像绷紧的弦,压着声音说,「这个时间段,苏筱岚才上四年级,我们没找到符合条件的受害人,给排除了——如果这是第一个遇害的孩子,她应该是意外闯进来的,不见得具备之后那些特征。」
二十四年前,一个盛夏的傍晚。
四年级的女孩邓颖放学回家,突然天降疾风骤雨,她没有拿伞,冒着雨跑了几步,实在狼狈,想起同班一个好朋友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去躲雨,而且好朋友这天据说是生病请假了,正好可以去探望——
大片的槐花被雨打风吹去,柔软的暗香浸泡在满地的泥水中。
女孩没有手机,无法向任何人说明自己的去向,她临时起意,就奔向了一个万劫不復的岔道。
而那也许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岔道。
骆闻舟:「所以苏筱岚她妈应该就是从那以后,发现了女儿的另一个用途。」
费总不愿意大猴子一样蹲在地上,跟他围观骨灰盒里扒出来的小册子,就干脆坐在了旁边,支起一条腿,把受伤的胳膊架在上面,百无禁忌地背靠着骨灰墙。
他分出一半的神放在这件事上,另一半则放在骆闻舟身上,觉得这个人有点神奇,于是突然忍不住问:「苏落盏会怎么样?」
「苏落盏?」骆闻舟骤然被打断思绪,奇怪地看了费渡一眼,「什么怎么样?」
费渡:「我是说她不会判刑。」
「哦,对,收容教养——她这个程度,大概得三年,」骆闻舟翻了一页笔记,淡淡地说,「三年以后出来再看吧,到时候我会让辖区派出所多留神的。」
「三年,」费渡一挑眉,「念个本科都不够,我以为她说『好玩』的时候,会有人想衝进来掐死她。」
「比较容易衝动的都被我支出去查案子了,没在监控室。」
「那你呢?」费渡带上了几分不依不饶,「你们通宵彻夜地查,被一干受害人家属支得团团转,听完人哭又听人骂,非得能设身处地,才能无怨无悔地把这案子办下去吧?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了犯人,他们非但不老实交代,罪魁祸首之一还毫无悔改之心,客观上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骆闻舟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开始当警察的时候,你还在家看动画片呢,『实习生』。」
「我不看动画片,」费渡说,「只是偶尔打游戏。」
骆闻舟:「……」
他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苏筱岚的日记里没有提到苏慧是怎么处理尸体的,你有
', ' ')('什么想法吗?」
费渡用十分「居心叵测」的目光盯了骆闻舟一会,盯得骆闻舟如芒在背,很想找根针缝上他的眼皮,这才暂时放过他,配合地接上话音:「我吗?我首选分尸,因为我有车,而且那个年代没法查dna,剁碎一点,买几袋排骨,把尸体碎块和动物骨肉混在一起,沿着整个城郊的荒山野岭扔,就算运气不好,人体尸块被意外辨认出来,警方也很难确定这尸体是谁。」
「如果是碎尸,苏筱岚的日记里应该会提到,」骆闻舟忽略了他兴致勃勃的语气,儘可能客观地说,「再说一个沉迷酒色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未必有碎尸的体力。」
「那就想办法掩埋,最好是在一个绝对安全,确定永远属于我、我死之前都不会有人翻动的地方——如果是在国外,可以直接埋在自家园子里,不过在国内很难,咱们这种特殊的土地政策,埋一个尸体就相当于埋一个地雷,说不好哪天就炸了,不保险。」 费渡说,「所以只好再退而求其次。选一个尸体不容易被翻出来,即便翻出来,也不会有人在意的地方——比如一些乡下偷偷埋人的野坟地,或是长满水草的溺水高发区。」
「现在仍然有一些乡村没有完全推行火葬,田间地头总有那种花圈堆一堆的坟,找新坟、或是因为什么刚挖开修整过的地方,再埋进一个人,土色不会引起怀疑,短期之内,那片地方通常也不会再被挖开。不过这得要求凶手对抛尸地十分熟悉。」费渡顿了顿,又说,「更方便的则是在人脚腕上繫块石头,让尸体沉入水里,过一阵子,绳子就会和尸体一起腐烂,重物也会和尸体自然脱离,白骨则会被疯长的水草缠在下面,很有潜力成为下一个水鬼故事的主角。世界上发生过的任何事都会留下痕迹,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与其跟整个公安系统斗智,不如记得遵守一个犯罪原则——」
骆闻舟沉默着看着他。
「不要让尸体被发现,如果尸体有被翻出来的风险,那就不要让可能接触尸体的人认为有报警的必要。」
骆闻舟听了他这套理论,点了点头:「很有心得,不过也有操作难度——比如你好像晕血,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晕血?」
费渡的嘴角微妙地僵了一下,好像被这个问题噎住了,好一会,才略带几分生硬说:「知道原因就不会晕了。」
说完,他就不吭声了。
骆闻舟成功地用一句话把这位犯罪理论家变成了安静的花瓶,让他赏心悦目地坐落在侧,自己排除干扰,心平气和地继续翻看苏筱岚的日记。
「抛尸在水草丛生的溺水高髮带,这个是有可能的,」骆闻舟静静地说,「苏慧的老家在平海县,平海一直是燕城的水库,里面什么样的河沟都有,她可以……嗯?」
骆闻舟原本在一目十行地扫苏筱岚的日记,大量细枝末节的日常部分都被他飞快地跳过,突然,他翻页的动作一顿。
那几页说的是学校里的事,苏筱岚戾气很重,这个贱那个也贱,感觉她生活在贱/人星,周围没有其他物种。而引起骆闻舟注意的,是里面夹的一张照片,应该是在学校演出,六个女孩一同站在台上谢幕,一排细长的腿露在碎花小裙子外面。
其他五个人的脸部都被圆珠笔涂了,苏筱岚在最中间,微微抬着下巴注视着镜头。
碎花裙——对,她的日记里还没有提到碎花裙。
骆闻舟连忙往前翻了几页。
「x年x月x日,舞蹈老师大贱/货,怕人说她拿钱(收回扣),让我们自己去买演出服,没有不能参加,贱/人听说,用酒瓶打了我的后背。贱/人还不去死!老师还不去死!!」
「x年x月x日,明天綵排,我没有裙子。我在学校外面碰见了那噁心的胖子,围着学校转,我跟他走了,他给我买了那条裙子。」
「苏筱岚第一次自愿出卖自己,是为了一条碎花裙子。」骆闻舟翻了一下日记的年份,「二十二年前,是我们统计同质案件的第一年,她从被迫协助作案转向了主动犯罪——她以前为什么没有寻求过帮助……你笑什么?」
「男人、女人与同龄的孩子,她能选择谁——男人是噁心的『客人』,女人是逼迫、虐待她的『贱/人』,至于小孩,邓颖死了以后,她在害怕之余,本能地避开和同龄人的亲密关係……一个性情阴郁不合群,发育较早,又不巧比较好看的小姑娘,会受同学欢迎吗?小孩子欺负起人来,花招比大人还多。何况她还那么嫉恨那些姑娘轻而易举穿在身上的小裙子。」
苏筱岚笔记本最后几页,那些愤怒的涂鸦渐渐没有了,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早熟的少女表现出了对这个人很明显的喜欢,尤其意外发现他居然是自己老师的时候,吴广川虽然也是「客人」,但性格温文尔雅,一方面他是老师,一方面又有不堪的欲求,他像一株从阴影里长出来的绿植,带着某种营养不良的忧郁气质,他迷恋少女,对苏筱岚时常表现出像恋人一样的呵护和宠爱。
「x年x月x日,今天去他家,去他家的事我不告诉贱/人,也不要他的钱。他每个礼拜去
', ' ')('我家两次,省得贱/人给我找其他的活。」
「x年x月x日,我喜欢他,他是我的骑士。」
「x年x月x日,他说他想收养我,要想办法让我摆脱贱/人。」
……
「x年x月x日,贱/人说他已经来半年了,算信得过的老客户,可以把『羊』给他,我买了□□,我要杀了她!」
「x年x月x日,贱/人真的把『羊』给了他,他居然要了!他居然要了!!我恨他!!!」
「x年x月x日,我偷偷跟着他去了莲花山。」
「x年x月x日,他在看别人,那个小贱/人穿着一条碎花裙。」
「x年x月x日,他住院了,我把小贱人骗进了他住的旅馆,把她绑成了一隻羊,等他。」
后面是一大团乌黑的墨迹,好几张纸面扯破了,污迹中夹杂着几个横七竖八的「恨」,日记本快要翻到尾声,再也没有连贯的内容了。
大片的墨水污迹里,是震惊全市的连环少女绑架案中丧心病狂的尖叫电话,与剪成碎布条碎花裙。
求而不得的演出服在她的灵魂里打上了一条碎花裙的烙印,那原来并不是寻欢客们的执念,只是一个泥沼中的女孩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自己灵魂沉沦的过程。
吴广川曾经拉了她一把,又一脚把她踩回到更无望的深渊里,郭菲身上那条被不幸的巧合沾染过的裙子成了铁打的牢笼,锁在她的骨血里,二十年不锈不坏、脱离生死,流传到下一代人身上。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黏在了塑料封皮上,骆闻舟感觉后面好像还有东西,轻轻一拉——一打照片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
那些照片新旧不一,应该是偷拍的,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四壁贴满了隔音的材料,厚重的窗帘永远拉着,光线晦暗不明,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不同的女孩,与一个不同的男人,披着人皮的禽兽们刚好都有非常易于辨认的正脸。
费渡却从中捡起了唯一一张模糊的照片。
那是一张老照片,光线极差,即使偷拍的人水平非常高,还是只能拍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远处的矮楼影影绰绰地陈列在夜色里,周边与黑暗化为一体,镜头居高临下,将焦点聚集在楼下花坛中,一棵原本种在那里的月季枯死了,留下一个小小的空檔,正好够窥探的目光侵入。
纤细的少女被抵在玻璃上,双手无助地按着窗户,面孔模糊,后面有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
「这是许文超在向阳小区租住的时候偷拍到的吴广川和苏筱岚吗?」
与此同时,陶然和一众同事推开了向阳小区八号楼3单元201的门。
空荡荡的房间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
厚重的窗帘拉着,陶然一把掀开,看见那扇曾经对准了吴广川家的窗户上被一张巨大的照片贴住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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