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响姗姗而来时,他已经因为脑中嗡嗡的响声而彻底失去意识,僵直的身体被冲击波击打得猛然晃开。
他几乎忘了后来的事,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是身为一个记者的本能和责任感支撑了随后断片的数十分钟。
顾川又摸出根烟,哆嗦着手将之点燃的时候,哈迪说:“顾,这一片道路损毁严重,车子无法再往里深入。我劝你们也不要贸然进入,可能随后还有轰炸。”
顾川不会让别人跟着冒险,想也没想,自己开了车门跳出来。
何正义提着摄像机跟在他后头,边跑边喊住他。
新闻中心豁了半边,□□出灰白色混泥土中弯曲变形的钢筋。
碎砖如米分块,轻易裂开,轻易落下,轻易淹没在一片沙土之上。坏了的仪器被压得变形,没烧毁的文件四处散开。
劫后余生的媒体人遍布四周,大家把演播室搬到了废墟以外,摄像机林立,照明灯闪烁,有些脸上挂了彩,含泪站在镜头前,说着说着就落了泪。
何正义开机,扫过这片废墟,镜头掠过顾川方位的时候,忽然就不见了他身影。
他头向后一仰,移开视线,便见他人已经蹲去了地上,双手抱着头,说:“正义,别拍到我。”
他像是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试图紧抱自己来抑制住心底的害怕。他声音沙哑,咽喉锐痛,再忍不了,此刻用力的咳嗽,吐出带血的唾沫。
何正义放在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他连忙喊人:“顾川,是晓吾的电话!”
像是绝望之中忽然闪现的一丝希望,顾川立刻嚯的起身。
***
顾川:“你怎么到现在才接电话!”
戴晓吾:“顾制片?是你拿何摄影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对不起,手机在包里,一直没听得见它响。有事吗,我刚刚听到爆炸声,你们到现场了吗?”
顾川:“你不在中心?你在哪!”
戴晓吾语气焦急:“我还在路上,市里彻底乱套了,我们找不到车子,路很不好走!”
“你们……”顾川问:“苏童呢,苏童是不是在你旁边?”
“没有啊,苏童还等在新闻中心呢,我怎么敢带她出来冒险,我是回酒店接简记者的。”
“……”
“顾制片,你还在吗,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
“顾制片,听得见吗!”
顾川一张脸,立在原地,不断试图用深呼吸来让自己冷静。
何正义看出不对,立刻将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走到一边去和戴晓吾交谈,听到末尾,他亦沉下脸来,问:“你还有多久能到。”
戴晓吾:“再过一个街区就到。”
何正义:“好,那你们注意安全,我们在楼下等着。”
戴晓吾讪笑:“等楼下多冷啊,领导们先上楼吧。”
何正义看了一眼身边点上烟的男人,捂着话筒轻声说:“晓吾,新闻中心被炸了,苏童现在生死未卜。”
十分钟后,戴晓吾他们找到何正义,四顾一看,完全不见顾川的踪影。
戴晓吾看着已成废墟的新闻中心,彻彻底底懵了,双手抱头蹲下来,狠狠砸了自己脑袋几下。
简梧心里也有些虚,问:“顾川呢。”
戴晓吾指了指一边,简梧视线随之跟过去,尚扬的尘土里,顾川正和警察和救援,和知道哪怕一点消息的记者同仁问询。
他帮不上一点忙,只有跟着救援的队伍徒手去挖一片废墟,心里清楚是杯水车薪,但不这样徒劳无功地发泄就好像背叛了什么一样。
自白天到黑夜,月色清冷。指甲盖秃了,红色的血混着泥土,也感觉不出疼痛。
何正义他们都不去打搅顾川,直到强忍着队友可能牺牲的重压下完成拍摄,在城市里一枪比一枪更密集的响声中意识到不得不离开。
媒体已走得差不多,救援的队伍也缩减了人数,简梧和何正义互递眼色,最后还是何正义出面去拉回顾川。
顾川当然不肯走,尽管心底已是风起云涌,语气仍旧保持克制,简短说:“你们先回去。”
何正义说:“老顾,我刚刚已经收到消息,**军认领了昨晚的白磷弹和今早的轰炸,政府军已经展开了反击,战斗都有可能打响。”
顾川还是说:“这儿很危险,你们先走。”
何正义试图拉他起来,他不动,两相争持,像一对谁也不让谁,负气比拼的孩子,生死关头,何其幼稚,何其可笑。
何正义终于怒道:“顾川,走!”
这一声反像激化了这场角力,顾川用力一甩,何正义连连后退,戴晓吾及时扶住。
此刻已是痛哭流涕,恨不得给顾川立马跪下,弯腰呜咽道:“顾制片,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苏童,你有火就冲我来,我任凭你处置。”
顾川头像炸开般疼,说:“哭什么,苏童还没消息呢,你哭什么!”
戴晓吾捂着脸不停抽泣:“顾制片,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是个只会说对不起的机器,始终告诉自己冷静和沉着的顾川听得烦透了,话音声声如尖锥凿到他心上。
炮声,枪声,爆炸声,嘈杂声,没有一刻在耳边停歇,他不过就是想要静一静,理清一下思路,为什么总是有这许多的纷扰阻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