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是怎么爱他的?您爱他吗?他这辈子可能对不起许多人,但绝对没有对不起你。您要和他结婚,他跟你结了;你嫌他不挣钱,他开补习班挣外快;后来他开补习班被人举报了,想彻底放弃教职从商,您让他继续留在学校,他也答应了。您跟他离婚,他体会您再婚不易,也没把我这个拖油瓶赖给你。”说到“拖油瓶”,顾垣突然就笑了,“他养了这么多年的拖油瓶,现在还不是挣钱养您吗?您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意?”
“是他非要跟我离婚的。”布朗夫人把责任推给了习琳,“要不是习琳,我们一家三口或许还能在一起。”
顾垣把勺子丢到了咖啡杯,勺子触到杯底的声音实在称不上悦耳,远比不上他不带感情的声线:“他要不跟您离婚,您怎么能成为高贵的医生夫人?”
布朗夫人的底气越来越不足,习琳终身未婚,而她在离婚后马上嫁给了布朗,除了她自己,谁都不会相信她对顾桢的感情比习琳更深。
她心里发虚,面上却不肯示弱:“要不是我嫁给布朗,你能到美国?”
顾垣配合着她的话继续说:“感谢您给我来美国的机会。您天天提醒我,我哪里敢忘。要是没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也不再想和她争辩,即使真的争出谁是谁非,也没什么意思。
“我走的这些年,你爸有没有提起过我?”布朗夫人不死心地问道。
“是不是即使您离了婚,去了纽约,成了布朗夫人,我爸也要对您矢志不渝,您才满意。”顾垣从口袋里取出发黄的草稿纸和新鲜出炉的图交给母亲,“这个还让您满意吗?”
时至今日,顾垣也认为他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和前妻离了婚,隐瞒病情交了一堆女友,竟然在离婚多年后,还对前妻念念不忘。习琳可以骂顾桢,富文玉也可以骂,但唯独眼前的女人不可以。
顾垣就这么看着母亲在他面前哭,这是他第一次见母亲这样失态,一瞬竟觉得很陌生。
他又回忆起从音乐厅回家的那个晚上,得知他要去美国投奔母亲,顾桢也是这样失态,只是顾桢的失态早有传统,他当时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解脱。幸福的人最容易宽容,顾垣以为他到了美国就会幸福,提前对顾桢预支了宽容。以往顾桢打他的时候,他是会对打的,不过每次都下不了狠手,他不太忍心去打一个病人,唯一庆幸的是,在他被打的经验比较丰富后,他脸上终于可以不带伤了。说谎骗人实在太过麻烦。但那天他就站在那儿,任父亲打,他不觉得父亲可怕,只觉得他可怜,他因为要彻底离开这可怜人,心里竟有些愧疚。
顾垣很知道怎么让女人破涕为笑,但他的母亲显然不在此列。这么多年,他实在缺乏和母亲相处的经验。
他本准备告辞,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到了沙发上,布朗夫人的脸已然哭花了,顾垣递过一张纸巾,让她擦脸。
“你要不来美国,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布朗夫人抬起头,开始怪罪自己的儿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又有病,你怎么忍心丢下他?”
如果不是她在信里说自己在纽约的这几年如何思念儿子,顾垣未必会来美国。但此时,她刻意忽略了这个事实,顾垣也没提醒她。
见顾垣沉默,布朗夫人又开始追溯过往:“你小时候总有病,每次刚有症状你爸就发现了,医生都怀疑你爸是不是学医的。你上幼儿园,老师嫌你有多动症,是你爸坚持把你带回家每天上课都带着你。你永远说最喜欢爸爸。你怎么就把你爸爸给抛下了呢?”
布朗夫人必须把责任推到儿子身上,她的心里才会好过些。
顾垣也没反驳,继续放任母亲阴谋论。布朗夫人罔顾逻辑和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以最坏的乐意揣测儿子:“你为什么以那样的方式和你爸决裂,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我让你来美国,是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不是让你和你爸断绝关系。你那时候那么大一个子,怎么会让你爸把你打成那样?你在布鲁克林黑人区都能过得不错,怎么会对付不了你爸?你是故意被他打成那样的吧。”布朗夫人想起在肯尼迪机场见到顾垣,那时他比记忆中的顾桢还要高,顾垣既然在布鲁克林的黑人区都能存活下来,怎么会应付不了顾桢。
布朗夫人并未达到想要的效果,她希望顾垣能跟她吵一架,这样她就能够更理直气壮些,但顾垣没有。
顾垣只是在不停地喝咖啡。他很想来只烟,但他没带。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任由母亲把顾桢自杀的事情都怪在自己头上。
见顾垣没反应,她又开始怪习琳,理由还是熟悉的那一个:“你爸当初要不是把来美国访学的机会让给习琳,事业肯定会越来越顺,怎么会发病?习琳就算不来美国,也能很快评上副教授,你爸在系里边缘成那个样子,这个机会对他有多重要,习琳会不知道?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就算我和你爸欠她的,她就不能等下一次吗?她就是见不得咱们三个人过得好!”
她本来把顾桢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工作要重要得多,顾桢为了习琳如此轻贱自己的事业,她觉得好像在轻贱自己一般。她并不热爱表演,但尤其热爱出风头,当演员又最容易出风头,于是她也只好选择了表演。嫁给顾桢后,她被爱情熏晕了头,出风头的心思竟也很快淡了,从a角变成b角竟也很快就接受,一门心思要相夫教子,从图书馆借了一堆育儿书读,她负责理论,顾桢负责实践。后来顾桢总自责耽误了她的事业,她才发觉顾桢原来喜欢有事业心的女人,于是辗转各个饭局开始争地位。她重燃对表演的热爱,还是在习琳去美国访学后。
顾垣喝完杯中的咖啡,起身要走人,布朗夫人拽住了他,“你是不是认为我在污蔑习琳?她演技可比我好多了。你爸明明是跟她分了手才和我在一起,在她嘴里,就变成了你爸脚踩两只船。她真爱你爸吗?不过是不甘心罢了。爱他,怎么会因为有遗传风险就让他连后代都没有?”
“原来我还有这个作用。或者说我一开始只有这个作用。”顾垣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意外,这次才知道自己是预谋的产物,目的是证明母亲对父亲的爱。想到这儿,他实在忍不住要笑,“您还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布朗夫人的声调突然低了下来:“你误会了。”但她也没有和儿子解释,而是追问她离开后的事情,都很琐碎,无非是她走后,顾桢是否还留着当年给她做的秋千,还有没有去旱冰场滑过冰,还去不去以前一家三口去的俄国馆子。她告诉顾垣,当初她和顾桢第一次去俄国馆子,顾桢吃了七个乌克兰饺子,却喝了一瓶伏特加。
她甚至问到顾桢一年剪几次头发,却没问顾垣过得好不好。
说到激动处,她开始追问顾桢的骨灰在哪儿,让顾垣赶快把骨灰从习琳手里要回来,要是骨灰葬在墓地里,墓地也要迁。
晚上布朗夫人坚持要和顾垣一起去吃俄国菜。顾垣看着母亲喝了一大瓶伏特加,后来他把喝醉了的母亲塞到车里,车里充斥着无法抑制的哭声。
他开始还带耳塞,可惜效果甚微。布朗夫人没醉的时候怪别人怪得理直气壮,喝醉了便只怪她自己了。
顾垣把醉酒的母亲交给保姆,等她睡下了才离开。
富小景来电话的时候,顾垣正在吸烟室吸烟,他想,白天的事情真他妈一笔乱账。
“吃饭了吗?”
“我要没吃,你还过来给我做?”
“美得你!”
在得知顾垣吃了之后,她又问了一堆庸俗的问题,无非是忙不忙啊还要忙多少天。因为在家里说一句话也有人听着,她特意避开了富文玉和姥姥。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伪造检测报告?”
顾垣把半支烟掀灭在烟灰缸里,“没有。你不也是为了咱俩吗?我给你找了个司机,明天去接你们。”
富小景拒绝了顾垣对她的旅行安排,“你也太小瞧我了,这些行程我自己就能搞定,等我们转完了,还得回纽约一趟,到时候你再表忠心不迟。你什么时候有空?等你有空了,我想咱们一起去加州。”她还想和他一起坐摩天轮呢。
“等你这次回来,差不多就有时间了。有问题一定得给我打电话。”
富小景的旅程并没有遇到任何问题,一路走来,化妆品衣服鞋包都没买,倒是买了一堆各大学的纪念衫。
三个人睡在一间套房。每天晚上,富小景都偷偷摸摸地和顾垣进行通话,然后发一堆照片给他。开始顾垣还任由她扯一堆有的没的,后来富小景说到一半,他就马上祝她晚安,富小景只好挂断电话。他俩的通话时间越来越短。
顾垣没想到她的母亲会走自杀这条路,她并没有服一大堆安眠药等着洗胃,而是注射了胰岛素,她是一心求死,而不是作秀。
布朗夫人一贯强词夺理,留下的遗言倒是十分善解人意。信里说她本来想回国看一看再走,但她实在等不及签证了,而且二十年后的中国既然和顾桢没关系,那和她也没关系。
遗言还向顾垣道了歉,不是为别的,而是为死在他买的房子里。她想来想去还是想把骨灰和顾桢合葬在一起,所以骨灰也只能交由顾垣处理。
直到布朗夫人失去对人世的兴趣,她也没忘记习琳。她叮嘱顾垣,一定要把顾桢写的函数给习琳看一看,等习琳看完了才能烧掉。
第87章
富小景本来打算和顾垣一起去美西,但顾垣一直忙,最后两人说好,富小景去加州等他。她带着妈妈姥姥从华盛顿飞旧金山,两天后又从旧金山飞拉斯维加斯,在拉斯维加斯停留了三天才去洛杉矶。
来洛杉矶的第五天,在迪士尼环球影城比弗利都打过卡后,富小景带姥姥去了西来寺。富文玉对神佛一向缺乏尊敬,拒绝与她俩同行。富小景以为富文玉有别的约会,也就没坚持。每到一个景点,总有男人跟她母亲搭讪,索要联系方式。富文玉竟也能和他们用磕巴的英语短暂交流。
寺里插着一面美国旗,庄严陡然变得诙谐起来。这里烧香倒是不要香火钱,经常有月子中心组织赴美生子的孕妇常到这里保佑母子平安,因这些孕妇多是组团来的,很容易分辨出来。看到这些一心要给子女落美国籍的人,富小景不知怎地想到了布朗夫人,她一直强调顾垣能有今天的成就多亏她给他一个美国籍。
富小景本是最不信神佛的人,此时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祈祷自己一家和顾垣一生平安。她愿意把一生的运气都用在身体健康上。她想要得太多,到后来也觉得自己太贪心。她开始说自己愿损失五年寿命换顾垣不发病,后来五年变成了十年,前提是顾垣一直爱他,如果哪天他不爱她了,她的寿命和他没有一分钱关系。她最后妥协,即使他不爱她了,她借他个三两年也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