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阅完信后,波莉娜没有哭。
她只是颤抖着手,将信和干枯的花轻轻放在桌面上,拾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长袖套衫,随意披在肩上后出了门。
清早的气温还有些微凉,她觉得维茨兰应该还没走远,便在附近开始漫无目的地找寻起来,却未见到他的踪影。
她忽然想起信上的内容……
他大概要去附近找营队投降。
可是…他能不能被单独押送到战俘营地都是个未知数,直接被毙掉的可能性才是最大的。
想到此处,她有些火急火燎地跑去找玛丽亚婶婶家,去打听苏军营队驻扎处……
“玛…玛丽亚!玛丽亚婶婶!您知道咱们附近的营队驻扎地在哪里吗?”
“小姑娘,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只大约知道应该是在左手南边那的伏尔加河几公里内吧。”
“谢谢,谢谢!”
波莉娜打探到消息后,郑重地向玛丽亚鞠躬道谢,而后她连忙跑出了玛丽亚家。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着急!慢点呀!而且那边是军事重地,咱们不能随便靠近的!”
玛丽亚在她的身后高声呼喊提醒道,随后瞧见这孩子着急忙慌地跑远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
波莉娜抄近路跑去了林子附近。
步入林中后的她因跑得太急,肺部和呼吸道像被火烧一样,她只得停驻在此片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抬眸时,发现曾被积雪覆盖的树木和草地,在春季现出了原貌。
一片片似雪一般白的颜色……
不是冬雪,而是白桦树林。
枝头上的树叶与被踏足过的草地,为白桦树点缀上青绿,刺眼的太阳也露了面,为它们镀上了层淡色金光,一片春和景明。
这里很美,但她只是略略扫了眼,歇息片刻后也没心思再赏景,继续寻找起她心爱之人的身影……
一处曲径通幽的林间小路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再急于奔寻他,而是顺着小路的轨迹线,慢慢行着路。
再往远处眺望,便是一条悠远湛蓝的伏尔加河畔了。
再后来……
她是在伏尔加河畔的不远处寻到了他。
见他身着有些泛旧的灰色制服,孤独颀长的背影行走在小径上。
被树荫遮蔽的他,如荧幕上正放映的电影一般,被阳光照耀下的剪影…忽隐忽现地投映在青草地上。
她静悄悄流着泪,追随着他那样如梦般虚幻的影子……
最后,她伫了足,只是站定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轻唤了声——
“汉斯……”
……
当维茨兰缓缓行走在白桦林间的小路时,以为他出现了幻听。
那是他心爱姑娘的声音,在他的耳畔不断萦绕……
他止步后,朝四周环顾。
最后……
在他转身之际,瞧见了她风姿绰约的身影。
发现这不是幻觉后,他奔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有些恼怒地质问道——
“你怎么寻过来了?!快回去!”
见维茨兰凶她,波莉娜也没再和他闹什么脾气,只是低落地垂下头,轻声啜泣着,默默地伸出手,满脸委屈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哀声嗫嚅求道:“别…别去,那样…你很难活下来的……”
维茨兰见他心爱的姑娘哭泣哀求,疼惜与酸楚涌上了心头,可他却狠下心,缓缓道——
“娜娜,我知道……”
“纵使很难活下来,我也无法一辈子以这样的身份苟活,更是连承诺和其他的一切都无法给予你……”
最终,他还是甩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继续前行着。
……
她再次追了上去,急忙抹了把泪,深呼吸后说道——
“不…不要去,求求你……”
“我…我什么都不要!你的身份对我来说也不重要!逃兵又能如何?我只要你平安活着……”
“我本身也同你差不多的,我并不真正属于这里,更不知该如何回我真正的家……”
“汉斯,你听着……”
“希特勒上台后的第十二年,‘千年帝国’终将倾塌,注定走向灭亡。”
“1945年的德国,将会走向战败的结局,盟军将迎来胜利。苏联这片土地上,布尔什维克的旗帜将屹立不倒数十年。”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代,也是一个悲情的时代,无数的人们失去了自己的亲人、爱人、友人,饱受战火的荼毒。而最终被四个国家占领后的德国,将被分裂成东西两德。61年时,‘柏林墙’将被建起,围墙将彻底阻隔着你们的同胞。直至89年,‘柏林墙’倒塌,90年正式回归,这才两德统一。”
她把自己所知晓的一切都告诉他了……
“娜娜,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维茨兰沉默了半晌。
“因为,我既是现在的我,却又不是现在的我……”
“我的灵魂既来自未来,又属于过去。”
“总之就是,我莫名其妙在未来的时代发生了一场意外,来到了现在。”
“听我说,汉斯……因为之前德军虐待苏联战俘,最后斯大林格勒投降的九万名德军残部,最终能活下来的也不过五六千人。”
“战败后在西伯利亚劳改营的俘虏大多都被判了至少二十多年劳改,一大部分德军战俘将在55年被列入进一批释放名单得以重返回国,可到那时…能否坚持活着回去也无从知晓了。”
“我……”
维茨兰痛苦扶额,由于信息量过大,他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消化她所说的话。
“你不信吗?我就知道,也对……”
波莉娜嘴唇翕张着,喃喃道。
“娜娜,纵使你来自未来且后面所发生的这些事于我来说听起来有些荒诞,可你说的,我全部都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同那些纳粹不一样,我想让你知晓真相,你真的不后悔吗?”
“娜娜,纵是后悔也无用。”
维茨兰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两年后,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我们现在先回家好不好?求求你了,汉斯……”
波莉娜泪如雨下地近乎哀求着他。
“好……”
“都听你的,娜娜……”
维茨兰答应了,他心疼地抚上她的面庞,用拇指擦拭着她晶莹的泪珠。
“太好了…太好了!你信我……”
波莉娜闻言破涕为笑,直接扑到了维茨兰的怀中。
“我的傻姑娘……”
他爱怜地回抱住她,亲吻着她柔顺的发顶。
……
“哪里来的!举起手来!”
一道命令声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二人,波莉娜被来人吓了一跳。
是在营地附近照例巡逻的青年士兵……
青年士兵瞧见维茨兰身着德国国防军制服,便一脸戒备地迅速举起栓动狙击步枪莫辛纳甘对准了他。
“等等——别…先别开枪!”
波莉娜连忙用俄语制止道。
可当她正要继续解释时,青年士兵又将枪口对准了她,维茨兰正想挪步到她身旁护住她。
青年士兵毫不犹豫地转而开枪射向了维茨兰的双膝和腹部。
中枪后的维茨兰认命般地跌坐在地上……
他背靠在白桦树前,神色痛苦地捂住腹部,抬手后,见上面是一摊猩红刺目的血液,便嘲弄地笑了笑。
波莉娜被这一幕刺痛,她愣了片刻……
心脏一阵抽痛的她回过神,一下子跪倒在维茨兰的身旁,她挡在中枪的他身前,慌乱地颤抖着双手,捂住他中弹的腹部与双膝,试图帮他止住血……
可她一抬头,便见那青年士兵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举起了那把莫辛纳甘……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青年士兵目光如炬,仇视地看向波莉娜,他有些愤愤道——
“我的亲人都被这些人杀死了,你知道吗!我要杀的是法西斯鬼子,他不该就这么轻易死了,所以他活该!而你身为一个我同胞的俄国人却挡了我的道,还跟这个法西斯余孽苟且在一起,你也该死!”
“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见辩解无用,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也好,既然生不能同衾,就让他们在死后做一对亡命鸳鸯鬼吧!
波莉娜在内心故作乐观地自我安慰道。
……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在睁开眼后,发现青年士兵被身分不明的意外来者击毙。
士兵被一枪爆了头,就这样猝然倒在她的身前,死不瞑目。
她受到了惊吓……
原来,意外来者是个德军党卫队的漏网之鱼。
这人身形有些消瘦,头戴骷髅徽大檐帽,领章上是醒目的“SS”标识,他的军服略显破乱,浑身脏兮兮的,制服上还沾着些草垛上的杂草。
她忽地想起,当时有一些纳粹狂热分子拒不投降,他们悄悄躲藏起来后,会去偷村民的东西吃以保活下去,还经常对苏军进行埋伏,搞偷袭,抢武器,打起了游击战。
恐怕,他就是这狂热分子……
如波莉娜所推测的一样。
来者轻蔑地撇了眼受到惊吓的她……
而后,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
连续两枪,都命中在她的腰侧与左胸上。
左胸故意打偏了些。
这两枪像在故意戏耍她,不愿看她这么快死掉,而是以痛苦折磨…放干她的血为乐……
她吐出一口鲜血,剧烈的疼痛过后是麻木,原本心跳如擂鼓,现下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只感到一片虚无……
她忽然忆起了什么。
胎记……
来者此时又举起了枪,对准了她的头颅后,不打算再折磨她,而是要“大发慈悲”地给她一枪痛快。
“娜娜……别杀她!”
维茨兰沉重喘息着。
他强忍住腹部和膝上钻心的剧痛,努力坐直身后,扑向了波莉娜的身前,用他自己整个上半个身遮挡住了鲜血汩汩流淌的她。
“国防军的?”
“是。”
“可笑,帝国的耻辱。”
“哈哈哈哈哈哈……耻辱?耻辱……”
“你一个外籍军团…维京师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为这样一个…大厦将倾的…国家做到如此地步……才更是可笑,你是你们国家和民族的…耻辱…败类…反叛者……”
维茨兰口中渗出鲜血,看到了来者制服上的“维京师”师徽,有些嘲弄地笑着他。
“这与我的国家无关,我们是自愿加入SS的军人,这注定是我的职责与使命,而第叁帝国将是永恒的,布尔什维克终将被我们打败。”
“你是背叛了元首的人,背叛了整个德意志和雅利安民族的人,没让你被宪兵抓到真是可惜。”
来者讥笑了下,像是在嘲笑维茨兰的“愚笨”。
……
随后,这人将维茨兰从波莉娜的身上扒了下来,拖走几步后,将他重重扔在地上,又碾了几脚他腰腹处的伤口……
维茨兰因伤口疼痛而闷哼着,他死死咬紧牙关……
“第叁帝国…终将走向灭亡……”
他复述着波莉娜讲给他的话。
“原本我也想连带着杀了你,给你个痛快,不过也好,就让你们俩这样痛苦死去好了,做一对苦命鸳鸯。”
来者将他的“绍尔38H”慢悠悠地收回进枪套中,用一副居高临下、眼含轻蔑的模样俯视着重伤倒地的二人。
随后,他开始悠闲地吹起《艾丽卡》旋律的口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地,身影渐渐隐入白桦林中的最深处。
……
维茨兰口中溢出鲜血,他忍着剧痛,用肘臂强行支撑起力量,而后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地…爬到他心爱的姑娘面前……
他的娜娜,身中两枪,气息微弱,就这样倒在了微凉的地上,身下绿草被鲜血浸湿。
“娜娜…别…怕…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在另一边…团聚了……”
他抚上了她的面颊,觉得他们要在此一同死去了,便颤声说着。
“天…堂吗…还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