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月臣猛然抬头:“大人看过了?”
吴侍郎点了点头。
“那么大人对此案的看法是?”他目光焦切地问道。
吴侍郎望着他,目中有不耐也有无奈:“我只问你,曹将军下达军令的时候,你可在帐中?”
裴月臣一愣,不得不道:“末将不在。”
“当时在场除邓文丰之外,还有三名副将,他们都已认同曹将军的说辞,曹文达并未向邓文丰下达强攻指令,此系邓文丰贪功心切,一人所为。”
“事情不是这样!”裴月臣急怒道,“他们在撒谎……”
“裴月臣!”吴侍郎喝住他,“我知道邓文丰是你义兄,如今他战死沙场,却无法追功封赏,所以你替他抱不平,可是你要拿出实证!仅凭一面之词,如何翻得了此案。”
裴月臣双眼圆睁,眼中几乎要淌出血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时大帐中的其他三名副将,只要他们无异议,这案子就是板上钉钉,你翻不了的。”吴侍郎叹了口气,语气稍稍缓和:“如今曹将军得胜归来,盛承宠眷,你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再来百次也没有用……你还年轻,又是军中佼佼之辈,将来前途可期。你以为你天天守在兵部司门口,曹将军就不知道吗?你再这样闹下去,就是自毁前程。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裴月臣一言不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眉头紧皱,袍袖中攥拳。吴侍郎无奈,拍了拍他肩膀,返身上了暖轿。众人抬起轿子,侍卫跟上,渐行渐远。
偌大一片府门口,仅剩下裴月臣一人,眼中有泪,泪中有血。
三日之后,已近年关,整个京城张灯结彩,一派繁华景象。城西官驿,其中一间厢房榻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套崭新的武官官服,衣袍上还放着一方武将官印。
而位于京城郊外三里地的陈家酒肆则冷冷清清,这家酒肆就挨着官道,本就做来往行路人歇歇脚的生意,颇为简陋,几个简易的竹棚子连在一块,下面摆上桌椅便成了。如今天冷,其中两个棚子装上厚厚的草帘子挡风,再升上火盆,让怕冷的客官在里头歇脚。
嫌草帘子里头气闷,霍泽与裴月臣只坐在竹棚下,炉上温着酒,没有风,雪安安静静地下着。
霍泽裴月臣是故交,如今在京城禁军中当一名小头目,因两人都使枪,从前常在一块儿切磋枪法,彼此惺惺相惜。裴月臣从包袱中取出两本旧旧的册子,从桌面上推给霍泽:“这是这些年我在枪法上的一点心得,另一本记录了一些东魉人习性和作战特点,以后我也用不上了。你若用得上便拿着,用不上的话扔了也使得。”
“非得走吗?”霍泽看着那两本册子,皱着眉头道,“不是说还给你升了军衔吗?”
“我义兄战死沙场,身后落得这般下场,却让我安安稳稳升官发财。”裴月臣笑得凄凉,“将来我有何脸面见他!”
“你这一身的功夫,一肚子的才学,难道就这样荒废乡野。”霍泽仍想劝他,“咱们当初苦学苦练,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建功立业,你再想想。”
裴月臣摇摇头,自斟了酒,端杯惨然一笑,曼声吟道:“……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他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漫起薄薄一片水泽,声音难掩哽咽之意:“……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霍泽望着他,知他已是心灰意冷,竟不知该如何相劝。
裴月臣又仰脖饮了一杯,然后放下酒杯,朝霍泽一笑:“我对盘龙枪法的后十三招已有所得,将来也未必再有机会,今日我便耍给你看吧。”说罢,他提枪行到外间,解开扎在枪刃上的布套。
雪,无声地落在枪尖上。
枪尖微微一颤,随即,银光乍起!
满腔的愤恨不平,灌注于枪刃之峰,仿佛面前是穷凶极恶的东魉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是朝堂之上那些争名夺利的嘴脸,是这个他勘不动的万丈红尘。
枪随意走,意随心动,刺,戳、点、扫、挑……脚下踢起雪尘,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被枪身带起的劲风所挟,在他周身飞舞,如烟如雾,唯见寒星点点,银光灼灼,破雪而出。
霍泽已是看得目不转睛,连酒肆的伙计拿着抹布立在当地看呆了去,草帘子后头也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最后一式潜龙在渊使罢,本该收枪,裴月臣却将银枪高高抛起,双手接住,同时屈膝上顶……
“使不得!”
霍泽这声唤得还是迟了。只听见“咔擦”一声脆响,枪身已从中断裂。这枪身用的是韧性极好的牛筋木,跟随裴月臣征战数年,非雷霆之力不会断裂,震得他双手虎口出血。
草帘子后头的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为免出声,自行捂住了嘴。
手持两截断枪,裴月臣立在雪中,满目悲凉,缓缓合目,一滴泪水无声滑落。
——窗外,传来当当当的梆子声,祁楚枫从怔怔出神中蓦然醒来。梆子敲过三下,已经深夜。侧头望向榻上的阿勒,她正犹自睡得香甜,京城不像北境那般寒冷,火盆将室内烤得暖烘烘的,被衾已被她踢到床榻一角去了。
祁楚枫起身,拉过被衾,复替她盖好,看她睡得双颊红彤彤的,不由笑了笑。阿勒的性情有一点极好,不会钻牛角尖,阿克奇的事情已经在她心里淡去,这些日子她在京城又吃又玩,睡都睡得很安稳。
不知怎得,明知夜已深沉,祁楚枫还是毫无睡意,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凭栏远眺……
身为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她所住的是京城中官驿中最好的院落,位于京城西南角,从二楼雕花木栏处望去,月光下可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稍远处最巍峨的是皇家宫台。想起白日里圣上的话,她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转头又往北望去。
越过层层屋脊,再越过城墙,然后是重峦叠嶂的棋山山脉,目光所及,山脉如月夜下潜行的巨兽,身形起伏。
越过山,越过这盘棋,那人青衫洗旧,眉目间可仍是轻愁几许?
今日,她在殿前遇见了霍泽,待散了朝,遂上前寒暄。霍泽如今在南面领军,霍家军人数虽不算多,却是个个精锐,尤其在对付东魉人作战上,甚有心得。
“听闻霍将军率兵三月前在海安痛击东魉人,遏制他们南进的企图,圣上对此赞不绝口。要知道东魉人一旦南进,增援东南,我衡朝大军危矣。”两人行在宫殿长廊,祁楚枫朝霍泽道。
霍泽拱手笑道:“过奖过奖,祁将军驻守北境,边境固若金汤,我才是当真钦佩。”
祁楚枫缓步而行,笑道:“今日若是旁人说这话,我便受用了,但霍将军您说这话,我可担不起。您在南面担着多大的压力,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知晓的。”
他们两位将领,守着一南一北,且都极少进京,此前霍泽仅仅听说过这位镇守北境的女将军,只知她脾气不大好,没想到今日见她殿前奏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全然不似印象中的粗莽女子。此时交谈,见她不仅谦虚有礼,且语出真挚,不由更加另眼相待。
“祁将军过谦了。”
“霍将军当年在禁军中任职,尚是满头黑发,意气风发,现下头发白了快一半,可见操心劳力。”祁楚枫叹道。
“我……”霍泽愣了一下,“祁将军,你我从前见过?”
祁楚枫笑道:“十一年前,你与月臣在京郊送别,那家酒肆之中有位小公子,将军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