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子就这样又继续待了下去,天变得越来越冷,新年也越来越近。
大晦日[日本人称12月31日为大晦日]快到了,可惜越是临近年关,军中事物越是繁忙起来,藤原侨一整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不回来。
夕子看着他带着小野每次都是进出匆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于是总是偷偷躲在旁边,趁他走过时往他和小野手里塞一盒寿司便当,之后又飞快跑开。
藤原侨一坐在车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放在腿上的便当,他轻轻打开,拿起一块儿放进嘴里,寿司虽冷,心里却是暖的,望向车窗外的脸上不由自主微微笑起来。Яoùщenщù.ⅵp(rouwenwu.)
小野注意到车后座上藤原的表情,偷偷也笑起来。
不仅是藤原侨一,这几日夕子也很忙。
她整日里不是挎着竹篮去集市,就是钻在伙房里,再不然就是躲在屋里忙活,人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忙些什么。
直到大晦日那天,人们一大早起来便看见营地的大门口和各个屋门口都挂上了注连绳[日本新年习俗:使用干燥后的稻梗编织而成,祈祷家人在新的一年中可以得到神的庇佑],一些窗户上还贴着鹤、龟的动物剪纸……
夕子挎着竹篮子欢快地从外面走来,很开心地和每个人打了招呼和祝福新年快乐后便又钻进了伙房里。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过一瞬间都明白了这些杰作的来源。
藤原侨一到傍晚才回到营地,开了一天没完没了的军事会议,听那些个老东西不停的争来吵去,他都忘记了今天是大晦日。
他叹了口气,坐在车上闭目揉着酸疼的眉骨。
大佐,您看。
藤原睁开眼,看着营地门口拉起的注连绳以及它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的纸垂,车再往里走,他看到了站在一旁迎接他的夕子。
她今天穿着崭新的白色雏菊樱纹和服,头发都盘了起来,立在那里宛如夜空中的精灵。
藤原侨一刚下车,他的士兵们立刻都站好了军姿,但脸上一个个却都是笑嘻嘻的。
报告长官,今天是大晦日,除夜,我们吃了夕子小姐做的荞麦面、喝了屠苏酒。
藤原惊讶地看一眼旁边依旧笑嘻嘻的夕子,又环视了一周,道:这些也都是你布置的?
夕子笑着点点头。
藤原低声道:辛苦了。
表面上虽波澜不惊,心里却早已开心不已。只是藤原没想到,更大的开心还等在后头。
藤原刚拉开房间的门,便看到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新年要吃的惠方卷,有越年的荞麦面,有酱油煮小干鱼、黑豆、青鱼子和年糕汤、屠苏酒。
藤原侨一扭头看去,夕子就站在门外,开心地笑着。
那天晚上,是藤原二十年来过的最开心的一个除夜。他和夕子对坐着饮酒,听她讲乡下的奇闻趣事,听她讲她的小时候……
藤原的眼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透过这层雾气看到的夕子如梦似幻,不太真实。
通过夕子无忧无虑的童年,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压抑惨淡的童年。
藤原是个大家族,他不知这该引以为豪还是该黯然神伤,他从小最讨厌的就是除夜,全藤原家族十几口人一起用餐,排成两列入座,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光线昏暗的大餐厅,一动不动侍立两侧的仆人,默默咀嚼饭粒毫无生气的堂兄姐妹,整个餐厅寂静压抑无比,这种感觉到现在为止还会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除了新年会让他感到害怕,小时候的每一刻现在回味起来,都会令他感到窒息喘不过气来。他是藤原家的独子,父亲说他将承担起藤原家所有的荣耀,所以从小他没有爬过树掏过鸟蛋,没有下过河捉过鱼,更没有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过,从小陪伴着他的,永远就只有冷冰冰的木剑和背不完的书本,以及父亲那张永远威严不笑的面容。
所以现在的夕子,会说会笑,散发着生气的可爱夕子,就像一道耀眼的光一样,照进了他如白纸一张的前半生。
真的谢谢你,夕子,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除夜。或许,也会是不一样的人生。
新年很快过去,一切又恢复如常。
夕子还在默默等着哥哥浅川吉雄回来的消息,可只有藤原知道,她等不到了。
新年伊始,支那军队就蠢蠢欲动,可不知怎的,不知是不是最近运气不太好,他接二连叁地开始吃起败仗来,都被挂尾叫过去给当面训斥了好几遍。
这天他一回来,就看见夕子叉腰瞪眼地站着,脸色十分不好。
他没来由心一慌,该不是那件事被她知道了吧。
藤原桑,请您跟我去后面看一看。夕子拉起他的胳膊就把他往营地的后院拽去。
还没到后门,一阵女人的哭喊咒骂声以及男人的喘息声就传了过来,藤原侨一霎时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几个士兵捉了叁个支那女人,此时此刻正在肆无忌惮的享用。其中一个女人已经断气,另外一个也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一个还在不断奋力挣扎反抗。
谁允许你们在这儿做这种事的?
几个士兵立刻兜起裤子站起来,那个还有力气的女人立刻站起身捂着衣服哭着跑了。
夕子赶忙俯身到剩下两个女人身边,探探鼻息,还好,还有一个有救,她求助似的扭头看向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的藤原侨一。
藤原今天挨了训斥心情本就不大好,现在看到夕子竟然要求他帮忙救助一个低贱的支那女人,心底更是来气,他一把拉起夕子要走,不是所有人都应该救的。
但没想到今天的夕子却一反温和柔顺的常态,她竟倔强的使劲儿甩开他的手又跑了回去,捡起旁边女人掉落的衣服给她盖上,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像是想把她抱起来。
藤原双手插兜,看着她艰难地尝试了几次都失败无果,娇小的身躯摇摇欲坠跌坐在一旁却仍不放弃,他无奈侧头对小野低声道:去把军医请来。
因为这个事情,夕子足足有叁天没有和藤原讲话。
藤原愈加心烦气乱,他批完文件把笔一扔靠在椅背上,想着因为一个支那女人而影响了他和夕子之间的感情真是不值得,不过借此事他也看出,夕子还是太单纯善良了,不明白敌人的阴险和支那人的恶毒,不行,他得让她明白才行,最起码,让她看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轻易相信的。
一个阴雨天,他把夕子带到了郊外一片荒凉之地,还有那个她救的支那女人。
一排套着黑袋的人被捆绑着押了上来,跪在中央,还有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
藤原侨一将一把上了膛的手枪递给支那女人,对她说:杀了他们,报答我们救你。
支那女人面色苍白,手哆嗦着接过枪,她慢慢举起来,对着跪着的一个人,眼看就要按下扳机,可转瞬她又调转枪口,对准了藤原侨一,按下了扳机。
枪声没有响,就在她错愕的一瞬间,藤原从怀里迅速掏出另一把早已准备好的手枪,毫不犹豫的扣下了扳机。
震天的枪响,喷溅的血液,令夕子头晕目眩。她看着慢慢倒去的女人,额头的血洞,涣散的双眼,再看看藤原侨一,俊逸的脸庞溅上了几滴血,他优雅将它们拭去,然后擦拭着枪口,他此刻就像一个裹着优雅外衣的恶魔。
夕子突然感到一股恶心,她跑到场边弯腰呕吐起来。
那件事后,夕子病了好久。
起初是发烧,再然后是昏迷,直到两天后才醒过来。
藤原侨一十分自责,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的举动吓到夕子了,她是个连血腥都没怎么见过的小姑娘,他怎么能让她看这种杀人的场面。
夕子迷迷糊糊醒来后和藤原侨一说的第一句话是:藤原桑,你能不能以后别再杀人了,我梦见你死后下地狱了。
藤原扯了扯嘴角,一笑:我从不信鬼神。
可我信,我不想你以后下地狱。
看着夕子祈求的目光,藤原侨一心里有些忧郁难过,但他还是微笑着,揉了揉夕子乱蓬蓬的头发:可这是为了天皇陛下的圣业啊。
夕子双眼通红,小声道:什么圣业!我哥哥已经死了,他还想让多少人的哥哥去死……
藤原侨一愣住了,原来夕子早就知道了他一直以来尽力想保守的秘密,过了一瞬,藤原才反应过来夕子的话竟是如此大逆不道,他怒斥道:夕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悖逆天皇陛下的话来?!
夕子的眼泪止不住流淌下来,藤原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为自己刚才的发怒而后悔不已。
正在此时,小野慌慌张张闯进来,说前线有紧急军报。
藤原看夕子一眼,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夕子望着藤原离去的背影喃喃道:藤原桑,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