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栓抽空回了一趟白堡坡,果然,人刚到,大小事情就满箩满筐的端到了他跟前。马二墩丢了熊芳定,早就找借口把自己避开了,光剩下刘炮和几个眼巴巴等他回来拿主意的。
入驻罗云,这事儿本来就有风险,虞棠海狡猾,他们也早就知道,如今即便是得了万长河这样投名状,那老狐狸肯不肯接却仍是个未知数。
赵宝栓想由黑转白的冲着正规军的名头去,底下当然也有人不愿意。不过迫于他的威信,一时还成不了口舌。然而这阵子他连续的不在寨子里,那些反对势力便有了些微冒头的趋势。就在前几天夜里,甚至还有一小撮人故意惹是非生事端,不仅在寨子里打了砸了,还另树旗帜的要出去自起门户。刘炮随即带人进行镇压,很快就把一场风波平息了,最后抓了几个起头的关在柴房里,就等赵宝栓回来定夺。
赵宝栓听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想也没想,连夜便把那几个人拉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砍了头颈跺了手脚,最后人棍似的排在地上摆了一小列,由着红淋淋的血水流开一地。
尸体被晾在寨子后面几天几夜,没有人敢去收拾,更没有人对入驻罗云一事提出异议。到了第四天,赵宝栓派瞎眼带人去收拾场面,处理掉那堆烂肉,再顺便把地洗一洗,不然天一热,爱招苍蝇。
小跟班嫌弃那味道冲,磨磨唧唧的不大愿意去,不过看赵宝栓一张脸上没有笑,便默默的从了。前脚走,后脚屋里又来了人。这个人头上带了帽檐宽宽的大草帽,黑衣黑裤的极为朴素。见到赵宝栓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单单立在屋子中央,看这土匪头子扭过身来,对他一打量。
“怎么,终于想起来见我了?”赵宝栓坐在厅里,仰头看那帽檐下半露的白脸,脸上有些微擦伤,是两道淡红的血印子。
“总是要来的。”戴帽子的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赵宝栓侧身向前探过去,就要摘那下压的大帽檐。
“干什么,还戴个帽子遮羞啊,你当初干这事儿之前就该想好了。”
来人挡开他的手,并未作反驳,抬手摘了头上的草帽,摆在一边。露出了底下的黑头发白脸蛋,这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目清秀,只是五官全都摆设似的静在一处,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要有表情的趋势。
赵宝栓说:“人,我是给你了,不过他都废了,我听人说,两条腿全不能动了是不是?你还要他干嘛?魔怔了?!”
青年不理他,声音直统统的说:“给我笔钱,他腿不好,去不了远地方,我在罗云给他买所宅子。”
赵宝栓哼了一下,心说这真是好笑,人家自己又不是没有宅子,还用的着你来买么。不过说起来也是可怜,之前是有宅子不错,经过这桩事情之后还有没有,就不好说了。思忖片刻,他说道:“刘为姜,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你对谁这么用过心思的,怎么了,给人做奴才做久了,上瘾?”
刘为姜道:“给不给?”
赵宝栓说:“给,当然给,但凡是你要的东西,有哪次不是按你说的给?不过那个姓熊的……”
“你回去就说他死了。”
“死了?说的容易,死了总该见尸首,没有尸首,虞棠海那边我怎么交代?”
“怎么交代是你的事。”
赵宝栓说:“你这活干的不地道。”
摸着下巴颌,他头一摇,听见旁边的刘为姜说:“万长河,你打算怎么处理。”
赵宝栓道:“怎么处理,杀呗。等这天等了好几年,我多不容易。”
“那你最好别让沈延生见他,否则,我怕生事端。”
“生事端?怎么个生法,他一软面似的小白脸,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刘为姜抬眼看了赵宝栓一下,没有继续探究的意思,起身道:“你的事情我不管,钱准备好了就给我送过去。”
说完,他把帽子往回一戴,起身便出去了。赵宝栓一手摁在桌面上,那桌面让瞎眼擦得十分干净。五个指头一捻一抹,他空抓一把又放了开去。
既然沈延生要见万长河,那就让他见,见一见也没什么坏处,等他彻底的大开眼界,也就能明白自己的好处了。
小白脸看不上他,赵宝栓心里是清楚的,不过光是没皮没脸的往人跟前凑,他也不是仇报国那种人。上赶着不是买卖,赵当家不爱做亏本生意,更明白这条道理。况且现在他对沈延生的喜爱也仅仅是停留在喜爱的阶段,没到挖心掏肺的程度。
入夜的时候,岙口的营地里又起了篝火。因为战事的临近尾声,所以这几日里气氛松懈,没了过往的紧张感。沈延生磨磨蹭蹭的在屋里拖到半夜,当中仇报国又来找了他一趟。这大个子似乎对自己那天醉酒的事情颇为在意,拐弯抹角的问了沈延生好几次。最后被告知除了哭哭啼啼之后鼾声如雷之外并未作什么出格之事,他才安心又遗憾的离去。
等到仇报国一走,沈延生让小兵给他端了洗脸洗脚的热水。一番洗漱完毕,他并未上床就寝,而是在穿戴整齐之后去了关押万长河的地方。
万长河没有跟那些俘虏关在一处,他因为地位显著,所以牢房也是特别的受到照顾。里外站了三四个把门的,一层递一层的死守。沈延生去的晚,不过姿态悠闲,神色如常,把门的都认识他是队里的干事,所以未作盘问,直接放了行。
手提一盏马灯,沈延生进了关押用的屋子,这屋子比先前王陆山的那间大不了多少,光线逼仄。墙上照样的按了一排黑漆色的铁圈,铁圈连着沉沉的镣铐。
顺着镣铐看过去,是草堆中间躺了个人。
这是万长河?
沈延生从来没见过他,这位置又看不见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单是从体型上判断,只知道这人年纪不大,并且长手长脚的生了一副好段子。
尽管这屋里又是开锁又是开门的动静不断,可躺在地上的人却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根本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沈延生走上去,并未即刻就开口说话,而是把手里的马灯悬在对方身上,一路悄无声息的从脚边移向肩头。
他见过很多土匪,不是壮就是胖,少有这么细条条的模子。看来看去,他渐渐觉得这人的模样有些眼熟,似乎是在一定程度上接近自己的小舅舅。
然而想了一下,他又落没的自嘲了。人都说了,我不是你小舅舅,可自己还这么厚着脸皮给人家悄悄定位,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了。
光线一寸寸挪动,终于照上侧脸,沈延生垂着眼睛看了一眼,顿时傻在当地。
小舅舅!
短暂的惊慌失措,他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然而用力眨了之后定睛再看,这当真是小舅舅没错。
他口中轻声的发出惊呼,一双腿也是软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舅舅啊,他怎么会是万长河?!
马灯挂在沈延生手上,那手正在止不住的发出颤抖,咽了口唾沫,他胸中开始放出粗重的呼吸。
万长河侧身躺着,对眼前的一幕表现的极为安静。仿佛是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所以接受的心平气和。向着沈延生,他目光里不悲不喜,单是定定的看,看过之后,心平气和的闭了眼。
沈延生跪在地上,心中风雨大噪。他想着跟人打听小舅舅的下落,却没料到事情会露出如此荒谬的真相。不过这么一来,原先的疑惑也解开了。这根本不是老天的有心垂怜,而是一场精心排布的故意接近。
沈少爷的脑中空了一两秒,随即,重重的叹了气,叹过之后颤抖着呼吸,他伸手去摸了万长河的头脸,摸得很慢,很远,隔着一小段距离,似乎是不敢真的落手下去。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回家去了么?”
万长河闭着眼睛,没有作答。沈延生对着他不闻不问的样子,心里一酸,眼泪珠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颗的从框子里落了出来。
他没想着自己这是哭,更没想到自己会哭。感受太多太杂,各种各样的随着失望侵袭而来,漩涡似的一颗,缠的他整个人阵阵发昏。
“你怎么不回家等我呢?再等两天我就回去了……”
吸着鼻子,他继续说,是尽量的压着喉咙里翻涌而上的酸涩,可他没法止住哭。
小舅舅这是要死了,他一定会死的。
虽然他骗自己,还跟熊芳定一起害自己,可一想到他要死,沈延生还是舍不得。
这么些日子,嘴上不说心里不想,其实就怕这桩事情折磨自己。小舅舅不理他,他难受,小舅舅跟别人好,他也难受,而现在这小舅舅不要他了,他怎么能不难受呢?
必定是狠狠的难受,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难受的厉害。
万长河起先闭着眼睛听,听他窸窸窣窣的哭个没完,便睁开了眼睛。他怪这假外甥,也怀疑他坏了自己的计划,可这么几天反复的琢磨下来,他又觉得对方实在是没可能这么做。现在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流眼泪,他心里也有些怪怪的。
“别哭了,这么大人,像什么样子。”
沈少爷咕哝了一声,又把马灯往上提了提,回道:“我没哭。”
万长河撑着半边身体坐起来,手上铐子叮呤当啷的摸了他的头,说道:“你是不是没想着会是我?”
沈延生盯着他,半天不说话,末了点点头,低声说:“你骗我。”
睁着一双红眼睛,这假外甥兔子一般的面露委屈,白皙的鼻头上滚了一层红,可怜兮兮的抽泣着。万长河看看他,忽然轻轻的笑了一下。
“是,我骗了你。”
两人相对而坐,这并不是少有的场景,只是当初都各怀心事,并没有现下的清净与安宁。沈延生放下马灯,视线也一道垂下去,盯住了万长河脚上的镣铐。
半天,他忽然抬头说道:“我救你出去。”
万长河楞了一下,回道:“事到如今,你也不用说这样的话来宽慰我了。”
沈延生解释道:“这不是宽慰,我一定想出办法救你出去!”
万长河摇摇头:“算了。等你回去之后,马上就去找宋世良,我如果出了事,他会把罗云的宅子卖掉,你的那些东西不还在那里么,记得回去就找他,省的到时候丢了东西又不好找。”
这番话的意味,无疑有些像是临终遗言,沈延生怎么听得下去。留下马灯在屋里,他起身就往外走,走得头也不回,因为他怕自己又难受。
回到营房内,他衣服也没脱就往床上一躺。然而真躺下去,他才觉出自己一颗脑袋沉重,重得几乎快压断他的脖子,让他浑身发痛。
辗转反侧,他痛得睡不着觉。
人是一定要救的,不管这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舍不得他死,就要救。
可是怎么救呢?门外看守这么多,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如何能胜得过那些带枪的士兵?再说了,就算他真拼死把那些守卫弄死了,万长河就真能安安稳稳的出这营地去?
困难重重。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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