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会是谁呢。
隐隐的,他心里其实有个人选,而且这个人他在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刚见过——沈延生。沈延生是唯一一个同时跟赵宝栓以及仇报国都有联系的人,如果这秘密是他泄露的……
万长河有些后悔,那天夜里,他就该杀了这白面书生。只是当时对方失望的神情让他生出了片刻的恻隐,才会心慈手软。
两人毕竟以舅甥之名过了这些时日,若是单说毫无情分可言,那也是假的。不过他没想到,这一次不该为的一时之仁,竟会害的自己如此手足无措。
包围圈的内侧,羁押着一列青年士兵,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这当中有不少是读书识字的青年学生,此时满头满脸的灰黑,已然一副落魄的狼狈相。
赵宝栓同仇报国的这一出空城计,为的就是等自己落网。如今事随人愿,摆在面前的局势也水落石出。他想的事情,赵宝栓也一样的惦记。
几年前,镇长就给两边寨子下过委任状。然而当时两股势力虎牙交错,旗鼓相当,一旦入驻罗云,到了镇内想必也会有一番血雨腥风的势力之争,倒不如独占一方来的惬意。
然而人随时变,随着政局的日益动荡,孤军独立的盘踞一方显然难以抵挡局势的发展,要立足,必须寻求一个更加牢固的依托。
所以万长河动了心思,一心想着通过熊芳定进入罗云的镇内势力。不过棋差一招,如今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
举起双眸,他定定的望向了赵宝栓,口中回道:“别废话了,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赵宝栓啧啧的摇头,绕着这位鹤势螂形的走了一圈,口中怜惜道:“别啊长河兄,我一年都难得看到你几回,这好不容易才见个面,你怎么还这么不客气呢。”说到兴上,他发现人身上肩上落了许多白灰,便把脑袋一侧,故意的对着人耳后不上不下的吹去一口气,然后翻转手掌,拂了拂那些残余的灰痕,继续道,“你说说,咱俩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还总在一个碗里抢饭吃,多少也有点情分是不是,说杀就杀,也太没有规矩了。”
虽说开口闭口讲情分,论规矩,可赵当家的心里比谁都急,想这万长河烦了他这许多年,抢钱抢货不说,就连娶媳妇这么大的事情都敢搅合,不杀?那怎么可能。
杀,当然要杀。不过不是现在。他跟仇报国大费周章的摆了这套阵法,为的可不仅仅是抓一个万长河这么简单。如今这死对头除了让他一解心结,更要成为他入驻罗云的投名状。
捉个活的带回去,再当着虞棠海的面一刀刀的杀,不是比什么都来的痛快?
客气话说过,赵宝栓也没空继续跟他耍嘴皮子,让人把万长河和那一帮俘虏带下去关起来,他马不停蹄的就要回自己的白家堡。
仇报国的这片营地,早就让他翻了个底朝天,可死活没找到他想找的人。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人家跟着熊芳定干偷袭去了。
好家伙,看不出来还有这胆识。
得知人不在这里,他心里有点小高兴,只当是沈延生想他了,想着想着忍不住,就跑上山看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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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延生回了罗云的宅子,他这趟走得有些久,以至于院墙外原本绿茸茸的树荫都变得浓密不在,稀稀拉拉的光剩几片小树叶,可怜巴巴的抓在枝梢上。
穿过大门进入院内,院里也没了花草繁茂的热闹,仿佛是所有的植物都一夜衰败了似的,只留下枯黄的茎干垂在花盆边缘,被不知来处的风吹得一荡一荡。
沈延生往里面走,一双眼睛四处看,不见吴妈,更不见小舅舅,就连偶尔来办事传话的宋世良都看不见。他低头想想,想自己到底是走了多久,白家岙离着罗云也不过一天的路程,说远,肯定是不远,可家里怎么就忽然的没人了呢?
在堂间里走了一圈,他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的找过去,找得仔细,就连桌子底下凳子底下都弯下腰去看一看。及至把后院的小屋与小舅舅的卧房书房一道的翻了个遍,他还是一个人都没找见。
怎么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惆怅的站在院内,他低头发现自己原来拎了许多大包小包的礼物,有吃的有玩的,一样样用盒子包着丝线系着,几乎到了丰富的程度。
可这些礼物却没有去处,家里边没有人,他送不出去。
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声连着一声,那声音离着自己很近,仿佛近在耳旁,又仿佛悬在头顶。沈延生抬起头,头上是白茫茫的天,云朵太多太密,像条雪白的宽大的褥子,严严实实的挡了日光。
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太阳都躲着不肯见自己,是自己做错什么事情了?
恍惚间,他歪着脑袋有些想不明白,而近处的声音还在继续叫他。
“沈延生,沈延生?!”
猛地睁开眼,他眼里的白已经不见了,只有黑乎乎的房梁,打横穿在当中,动了动身体,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炕席上,脑袋底下垫了个高高的软枕头,样子似乎很是安逸。
这是做梦了?
是了,他不是跟着熊芳定上山了么,现在剿匪的事情还没结束,怎么能回家呢。
是做梦。
鼓着胸脯慢慢的吸了两口气,他视线木木的往边上一滚,一大一小两颗脑袋便映入了眼帘。那两颗脑袋并排的摆在一起,又秃又憨的刀工统一。
“二墩子,你看!他醒了!”稍小一些的脑袋一晃荡,开心的说。
很快,边上那个也回应:“我艹啊,还以为他死了,这要是死了,那我也活不成了。”
两人一递一句,小声议论了一会儿,只见那小脑袋往沈延生这边一探,开口道:“嫂子,你没事儿吧。”
沈延生眨了眨眼睛,脑中渐渐的浮出这人的名字——瞎眼!
回魂似的一哆嗦,他两眼里也有了光。皱着眉头四下环视,他最后又把目光定在了瞎眼脸上。
小眼睛本来就是个眯缝眼,此时笑眯眯的模样,更像是黑面团上让芦苇划了两道细缝,上下眼皮并到一起,简直有点不分你我的意思。
“我这是在哪儿啊……”
“在家啊。”瞎眼回得倒是痛快。这里是家没错,可是他的家,不是沈延生的家。沈少爷本来就在这个“家”字上狠狠的磕了个满头包,如今一听人说起来,便控制不住的有些满心悲凉。
回了回神,他把脸转回去,看着顶上的房梁子叹道:“……这是白堡坡。”
小眼睛点点头,伸手一搡马二墩:“瞎看什么,去打点水进来。”马二墩正探头探脑的打量沈延生,小心翼翼的琢磨着人身上有没有看不见的伤处。瞎眼一使唤他,他便有些不满。
“昨天可是我把他从山洞里背出来的,你干什么了?!”说完,他也动手搡这小跟班,一面在嘴里催促,“要水自己去打,快去。”
小眼睛心思灵巧,当即板下面孔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你又把事情办砸了,不是还跑了一个么?看老大回来怎么收拾你!”
恶声恶气,马二墩让他说得没了脾气,忽的从地上拔起来,抬脚就往院外奔。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小眼睛脸上也恢复了笑模笑样的谄媚样,伸手给沈延生拨了拨枕头,小声问道:“嫂子,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进来?”
沈延生一抿嘴皮子,饿倒是没有,就是有点渴。
“你给我弄点水喝吧。”
瞎眼点头哈腰,跑去桌边倒水,沈延生慢慢的挪动着身体坐起来,往后靠上了炕席内侧的墙。
垂下眼睛一扫,他扫到自己是个全须全羽的模样,动动手脚颈脖,也没一处痛没一处痒。除了脸上有点细微的刺痛,他身上实在是没有别的损伤。
不过他想不明白。熊芳定要杀他,这是明面上摆着的事情,刘为姜对熊芳定何其忠诚,可为什么,这青年没有杀自己呢?
子弹几乎是擦着他呼啸而过,然而打中的却是洞壁。沈延生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假装被击中倒地,所以他更没法确定,这究竟是一次失误,还是故意而为之。
他救了自己?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沈少爷若有所思,低头喝了瞎眼端来的茶,未抬眼,就听外面哒哒哒的一阵大脚丫子砸路面的声音。
瞎眼以为是马二墩,扭头对着大门就要开骂,然而来人端着水盆毛巾一进屋,这小跟班便张嘴瞪眼的说不出话了。
“……老……老大……”
赵宝栓冲他一递下巴,说道:“没你事儿,出去。”
小跟班回身望了炕席上的沈延生一眼,当即顺着老大的话一溜烟似的撵了出去。顺手把大门一带,“咔哒”声响,沈延生的神经也是不由自主的跳了一跳。
他心里又乱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舅舅的事情还没弄明白,这棘手的大胡子又自动出现了。
端着个茶杯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他想自己怎么就跟人如此“有缘”呢,有缘的几乎到了让人生气的地步。
赵宝栓把一盆子水往桌上一放,绞了毛巾过来递给沈延生。沈延生不想理他,垂着眼睛说:“你把水放着,一会儿我自己洗就行。”
赵宝栓“嘎”了一声,回道:“你还跟我客气?”
这口气听着就跟他们之前有多好似的。
沈少爷看不惯他这幅厚脸厚嘴的模样,便也不多客气,一手把茶杯塞进对方手里,沈延生抽了绞好的毛巾。仔仔细细的抹了把脸,他抬眼瞟上去:“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赵宝栓走了一路也是渴,就着沈延生的杯子喝了一口,一头雾水的问道:“什么钱?”
沈延生瞪着他咕噜咕噜的往喉咙里吞水,恶狠狠的抢了对方的茶杯说:“房钱!上次你住饭店,没掏钱就走了,想赖帐?”
赵宝栓一听,好像也挺委屈:“沈延生,没你这么算账的。几个房钱你还跟我算,那这趟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算?”
“你救我的命?”沈延生哼的一声笑,“是我自己命大,还用你来救?少给自己邀功请赏。”
赵宝栓站在炕边干瞪眼,可又不好跟人计较什么,他好不容易才等啊盼啊的再见到人家,一见面就吵架,不好。
大模子没办法,扭头在屋里望了望,走到角落再回来,把一个兔子笼拎到了沈延生面前。
“那我帮你看兔子,是不是也得算钱?”
笼子里,小灰兔子抱着片菜叶啃得欢,听这两位小孩儿似的相互要账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安逸模样。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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