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栓,今年三十来岁,是个宽肩阔胸的壮年汉子。脸盘黑黢黢的,长得却不丑。两道眉毛挺拔刚毅,直直的飞向额际也有几分英雄人物似的的威风。
这位土英雄今天特别高兴。高兴啥?张罗着给自己娶媳妇呗!
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宝栓虽说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儿,但他也想着要给老赵家续香火。三妻四妾暂时不想,有一个就行,白天上灶台晚上暖铺盖,反正横竖得搂着个人陪他睡觉,那才好。
前阵子,有人说罗云镇的李财主要娶个女学生做填房,他就动上抢花轿的歪脑筋了。
他赵宝栓这两年春风得意,要什么没有?
黄金珠宝英镑大洋,山珍海味好吃的好喝的,同生共死的把子兄弟,忠心耿耿的左右臂膀——整个儿就一人生大赢家!
可不就少这一个千里挑万里选的压寨夫人!
填房的女学生他也见过,是隔壁县一家豆腐作坊的小女儿。中学毕业,高级知识分子。小姑娘长得细皮嫩肉,跟她家卖的豆腐一样滑溜标志,正对赵宝栓的胃口。
暴发户有事儿没事儿喜欢附庸风雅,这个赵宝栓也一样。大家闺秀想不起,小家碧玉总能得个,别管什么手段,真把人弄来就叫成事儿!
此时顶着个自封新郎官的头衔,他兴高采烈的在镜子前面来回的照自己,飞一眼边上端水盆的小跟班——瞎眼,说:“你看我,像不像城里人?”
不知道被他从哪里搞来件西装外套,人高马大的穿起来倒也好看,只是里面赤条条的没有打底,当腰还栓了条大红腰带,看着不伦不类像个大笑话。
“现在上海啊,南京啊,可就兴这个!”
“老大!没话说!”
瞎眼随声附和,语气里满满的仰慕和赞许。
这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恭维,瞎眼其实并不瞎,非但不瞎,察言观色的本领还异乎寻常的好。当初要不是赵宝栓嫌弃他眼睛长得小,跟瞎了似的让人找不着,他兴许还叫着自己的本名。不过时间一长,赵宝栓瞎眼瞎眼的叫他,大家也慢慢忘了他原本的名字。
这时候看着自家老大对着半块镜子臭美,他仰着发青的脑袋盯住对方浓密粗犷的络腮胡,舌灿莲花的开始拍马屁。
“老大,您这一身可霸气,简直威风死了!”因为手上端着盆水,他没法立起大拇指,所以两片嘴皮子碾得飞快,“别说是女学生,就是镇长小姐见了您,那都要哭着喊着求您留下她,叫她端茶倒水的伺候您!”
赵宝栓听得舒服,两个眼睛一眯就笑起来,笑声嘹亮中气十足。
边笑边撩起半边衣摆往裤腰里别进一把20响的驳壳枪,他扭腰摆臀的又在镜子前转了两转。
“我说,马二墩和刘炮这都出去老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瞎眼扭头往屋外头看了看,说道:“估摸着也快回来了,要不您先去前面和弟兄们喝两盅?反正马二墩给您打过包票,没见新娘子,就提脑袋见您!”
赵宝栓笑得跟只沾到腥荤的老猫似的,动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那要不……先去喝点?”
瞎眼点头哈腰:“要的要的!就是您可别喝多了……这晚上还得……”
话说半截,两个人四目一交,皆是邪邪的笑。
2第二章
马二墩和刘炮领着人把轿子抬到山上,立刻就有人下来迎接。
里里外外一帮子全是糙老爷们,知道这花轿里有个黄花大闺女,都腆着老脸在轿子外头乱转。转来转去,一个两个斜着眼睛往里瞅,有谁瞥见个衣角鞋尖的,都跟拣着宝贝一样,回味无穷的说上一番。
三两下赶走那些看热闹的,刘炮叫来马二墩的人直接把花轿抬到赵宝栓院里头去。留下几个亲信死守院门,说好了,甭管是谁,都不许接近这里。谁要是敢坏事儿,就拿枪打爆谁的脑袋。
赵宝栓在前厅喝酒,前厅里摆了几十桌酒席,全是大腥大荤的肉菜。白堡坡五六百号人,抛去几个看院门守哨塔的,差不多全坐到这里来了。
因着知道今天他们老大娶媳妇儿,这波大喽啰小喽啰一个个都跟嘴里跟抹了蜜糖似的,轮着番儿的上来说吉祥话。
敬酒的多,喝酒的就那么独一份,赵宝栓心里有打算,只喝了大半坛子就打住。
“你们这帮有娘生没娘养的,把我灌倒了,谁和你们嫂子洞房去?”
酒桌上悉悉索索,有人笑也有人骂。正是热闹,门外来人高声喊了一句:“可不就是为了洞房才要喝!”
目光齐齐聚拢,马二墩抱着个圆咕隆咚的酒坛子,讪讪的进来了。及至走到赵宝栓面前,他“哼哧哼哧”把贴红纸的坛肚子亮出来,嘻嘻哈哈的说道:“老大,这可特地给您准备的,泡过好料,包管嫂子一上身就离不开您!”
咸湿露骨的一句话,引得赵宝栓眉头一皱,面露狭促的低头过去嗅了嗅味道,他眉眼一弯,立刻就把捂在碗口上的手掌挪开了,同时嘴里朗声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我不给面子,你嫂子的面也总要给!”
马二墩面露喜色,扯开酒封替老大把碗灌满。
众人默了这片刻,忽然炸出阵哄笑,噼里啪啦碰开杯盏海碗。
这么喝了一阵子,酒兴正酣,赵宝栓忽的想起刘炮来。他和马二墩一块儿去接的新娘,怎么这会儿光见马二墩这臭小子在这里溜须拍马,他个二当家却跑得连人影都见不着,这算怎么回事?
赵宝栓惦记,刘炮这会儿也确实是有事做。
他在赵宝栓屋头待着呢,沈延生坐在他面前狼吞虎咽的吃面。
“一会儿他要是进来,你死活不要让他掀盖头,明白么?”斜倚着炕沿嘴里吧嗒吧嗒咂着烟管子,叮嘱两句他停下来,吐了口烟圈,“反正今天晚上就是不能让他发现你不是女的,明白么?”
沈延生专心吃面,边吃边点头,几乎都不带嚼,直接往喉咙里吞。刘炮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反正不是黄花大闺女,到了这份上还能吃亏不成?
“明天一早,你就说这是对面山上的万长河逼你做的调包,他和李有财串通一气,故意设了这么个套,明白么?”
“嗯。”
刘炮含住铜包烟嘴,就着屋里的灯光看他。刚给他打水洗过脸,这小子就露出了白瓷瓷的脸蛋儿,眼睛也大,浓眉大眼的一看就精神。身上那套新娘才穿的长袍裙子虽然有点小,但紧紧的裹出身体的线条,腿是腿腰是腰,屁股坐着看不着,反正也是有木有样。处处精致好看,只可惜底下带把。
刘炮这人口宽,腥荤不忌,他知道漂亮男人和女人一样,也是可以玩的,而且玩起来更辣更有味道,只是他家老大赵宝栓不好这一口。
不过眼前这位,他也暂时不敢动——来历不明。
要不是马二墩办事失利他也有责任,这不清不楚的人他不会往坡上领。
交代完毕,他抓过炕桌上的红布盖头就甩到了沈延生脑袋上。
“你也差不多准备起来。”
沈延生对着他咽下最后一口面,伸手抹抹嘴角说:“万长河是谁?”
“你别问。”
“那要是他明天起来发现我不是个女的,要杀人怎么办?”
刘炮低头系好烟袋,走出去拉开门:“死不死都看你运气,活着最好,要死了,这顿就算断头饭。”
木头门“嘎吱”一声关紧,隔绝外面转瞬即逝的喧嚣。
独处一室,沈延生四处打量这间屋子。
屋里没什么大件的摆设,桌子,椅子,都半新不旧。为了表示喜庆,梁上穿着两根红布条,当中垂下个打成朵的大红绸花,颜色之鲜艳跟这屋子粗犷随意的风格格格不入。
收腿上炕,他磨蹭着挪到窗格边,掀起点缝隙来往外看。外头的天已经黑下来,远近是一丛丛的火把,长龙似的伸展而去,直通向前面的大房子。
院门口站着两个人,相信还不止这两个。刚在屋里抽烟的这位吩咐过,估计现在这院落已经被人严密控制起来,自己插翅难飞。
沈延生这个人,不喜欢临阵乱脚。落魄之前,他家在南方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他父亲做茶叶生意,往来几十年,光宅院就买了好几座。沈延生是小儿子,因为前头几个全是丫头,所以到他这里就特别受宠。天天跟颗宝珠似的被一家人捧着含着,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他也去私塾学堂,又到县上读中学。要不是前年老爷子让人给狠狠的坑了一笔导致家业衰败,这会儿他就漂洋过海的留洋镀金去了。
要说这人生艰辛风雨难测,难就难在个人心上。沈家老爷子一倒,那帮姨娘太太也纷纷的各寻出路,捱到最后实在顶不住要债的,便把家宅变卖了,筹出点路费准备上北边投靠旧日的亲戚去。
来的路上,沈延生还没觉得自己有多凄惨,他想的好好的。等到了北平找上亲戚,就去找份洋行的工作先做着。他读过书,会写字会算算术,糊口总不是问题。
可他没想到这路上会遇到山匪。
本来就是寥寥的几口人,现在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他哭也不是,难过也不成,因为没落到个安生的光景里。
这一夜凶吉未卜,哪有心思担心那些已死之人。
面碗摆在炕桌上,旁边是块红艳艳的新盖头。他伸手抓起来,摆到鼻子前面嗅了嗅。帕子很香,估计是抹了香粉之类的东西。
伸腿下地,他走到竖着半片镜子的桌台前,拉开抽屉在里面四处翻动。
抽屉里的东西就这么几件,空的子弹头,鹅卵石五六个,牛角梳一把,缠过红绳的新剪子一副,还有盒印满洋文的雪花膏,团团溜溜的躺在抽屉格中间。
沈延生把雪花膏拿出来,滚圆的铁盒盖上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女人。拧开盖子挑起一点来闻味道,他把那香甜柔软的膏体涂到了自己的手背上。他的手很白,十指纤长,看起来像个姑娘家。
搓着一双手反复涂抹,他把手心捂到脸上,裹住两边温温热热的脸颊。
我可不能白白就死在这里。他想,他们要的是女人,可我不是。与其捱到明天早上,还不如就此来个痛快,那头子要是想杀自己,就拿他做人质,要是不杀,那最好。
摸起剪子压进枕头底下,他踢落脚上的鞋,然后脱掉外面的红袍扭身钻进热被里。
刘炮只给他找了外衣,没有内衬,他就脱得只剩下裤衩和肚兜。肚兜是他自己的,来时候家里一个姆妈硬给他,说能辟邪挡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儿,起码他确实也躲过场灾祸,并没有死。
侧身躺着面朝墙内,沈延生不放心,又把剪子抽出来揣进怀里。手上雪花膏的味道香甜扑鼻,他小心翼翼的呼吸,闭起眼睛假寐。
酣畅淋漓的一场酒席接近午夜,赵宝栓颠颠倒倒的回到院内,他已经喝得连门都找不着了。马二墩跟刘炮轮番上阵,灌得他东南西北也不分,差点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不记得。两个手下搀着进屋,这位当家的相当不配合。狼嚎似的边走边骂,骂得全是对面山上的万长河。
第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