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低声说道:“他要我迁坟,迁到落雁山上去。”
苏缨络不由失声道:“落雁山?”
秦夫人道:“是,落雁山。他说后日上山去……看你”
多半年不见,慧缘似乎清瘦了一些。
苏缨络藏身在小瀑布旁边那片树林里,水潭边新立的小小墓碑是汉白玉材质。正午阳光强烈,照在墓碑上星星点点反着金光。苏缨络瞪大了眼睛瞧着慧缘,给光线刺得眼睛生疼也舍不得闭上。
她以前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活生生站在自己的墓碑后头听人致悼词。
慧缘穿着僧衣,脚上的芒鞋苏缨络一眼便认出,正是这落雁山上的韧草所编。他绕着墓碑走了几圈,在墓前慢慢盘膝坐下,双手合十。
苏缨络远远看着,见他不言不动,如入定一般,心中不禁奇怪。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必是在为自己念“往生咒”。
秦夫人“死里求生”的法子便是这样:假称自己嫁了人,却念念不忘慧缘。思念成疾,一病不起,终于撒手人寰。
此刻苏缨络站在远处瞧着慧缘,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这么离奇的谎言,也就你这个傻子肯信!
好容易他念诵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住了口。苏缨络只盼听他说上几句有用的,便悄悄地向这边挪。慧缘心中悲痛也不理会,苏缨络一直挪到咫尺之遥,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丛灌木,能看见他嘴唇翕动,却仍是听不清说些什么。
苏缨络费力地辨着口型,看出他反反复复在念两个字。又看了半日,这才看出那是“缨络”二字。
他念了几遍“缨络”,语声稍大,苏缨络听得分明。
“你教我替你取个名字——我当时背着你,累得昏头昏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一眼瞧见路旁一棵璎珞松长得好,想起缨络有松有柏,长青不凋,又是长命锁,是以随口说了。我盼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谁知……”他絮絮说到这里,语声里终是现了哽咽。
“难道是这名字取差了,佛祖怪我贪心么?早知如此,我该叫你蜉蝣、舜华、朝颜……或许就……没有这块墓碑了呢。”
蜉蝣小虫,只一天寿命,朝生暮死;舜华与朝颜皆是朝开暮落!缨络拭去脸上泪珠,在灌木后恨恨瞪了他一眼。随即想到他看不见,又在心里啐了一口。
慧缘自然浑然无知,用手轻抚墓碑又道:
“佛曰‘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善哉斯言!我与你三次觌面,竟就有如此牵挂。”
“见你之前,慧缘心如古井,一意只知潜心修行。见你之后——犯了绮语,动了念,生了痴心!那日你来寺中,以笔沾唇,画下夭桃,我在旁瞧着,只觉那举动间有仙气,有妖气,独独无人气。缨络啊,你究竟是魔罗遣来惑我,还是佛祖差来试我?”
慧缘摇摇头苦笑一声:“我原以为自幼修行,受戒数年。旁门早已劈破,□早已勘破。却不料真诱惑来时,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如是我闻’,连阿难都不能忘情于摩登伽女——阿弥陀佛,从前实在是弟子狂妄了。至于从今以后——此后缨络已逝,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夫复何言?”
他顿了一顿,又说下去:“母亲前日问我,倘若你能再活转来,我可愿为你蓄发还俗?”
他说到关节处,苏缨络将耳朵高高竖起生怕落了一个字。
“其实,又何须你死后复生。只怕当初,我再多见你一面,这和尚,也就做不得了。我匆匆出门云游去,你可知正是为了躲你?缨络,我的缨络,你好大的本事,慧缘出世以来,可还从未怕过谁。”他低声笑语,这句话说得轻怜□、娇宠万千,同世间任意一个堕入情网的青年男子一般无二。
苏缨络只听得心口发烫,身子微微打颤,忍不住就要站起。
慧缘抚着墓碑发了一会儿呆。苏缨络等着他往下说,谁知他却半路岔开,絮絮叨叨说起往事来。
“当初师傅带我往南京宝华寺受具足戒,当时情形如在目前,转眼间已是五年有余了。”
苏缨络暗暗点头——秦夫人说他十七岁剃度,如此他今年是二十二岁。嗯,长我六岁。
慧缘回忆旧事,目光悠远:“那时正是盛夏,黄花满山。宝华山三十六峰如同三十六瓣莲瓣,宝华寺身在其中,正是莲花花蕊。
宝华寺弘虚师傅为我剃度,嘱我:‘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又问我修行为何’,我答以八字:‘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弘虚师傅听了很是高兴。”
“那年师傅圆寂之前,遗愿传我衣钵。师兄不服,几位师叔伯亦说我年岁太轻,恐不能服众。师傅闭目良久,说了八字:‘诵业易成,风骨难得’。”
慧缘将目光移回墓碑,淡淡一笑道:“缨络,若你还在,听我说这些,一定又要嘲笑我罢?你嘴上从不饶人的!只是,以后不可总是这样子,要吃亏的。”
“你问我为何说这些么?”慧缘认真说道。
苏缨络不由举手掩住了口。一阵凉风吹过,不知怎地,她只觉寒毛乍起。
“缨络,我不怕下地狱,我怕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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