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成长条的猪耳朵裹着米粉,造型实在算不上好看。且本地蒸米粉肉,用的是竹篓,难免有水汽渗入,不像普通湘菜馆里那样,米粉清清爽爽的裹着,卖相极佳。猪耳朵上的米粉有点湿哒哒的,难登大雅之堂的样子。
换成以往,张意驰可能不吃了。但这是龙向梅特意给他“抢”的,因此也不想推却了好意。尝试性的在耳朵尖上咬了一口,随即他双眼微睁,顿时明白了龙向梅为什么要去抢猪耳朵了。
绝大多数情况下,猪耳朵的做法都是取其爽脆,所以要么卤要么炒。但本地的做法却是用蒸汽蒸透。要不是有一层软骨顶着,猪耳朵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境地。而绵软的口感,偏偏又有那么一层软骨支撑,在舌尖上碰出奇异的口感。
而同样被水汽冲透的米粉,早没了颗粒感,绵软的如同豆沙。可蒸汽无法彻底掩盖大火炒过的香味,原本理应属于干燥的味道,却在蒸透之后有了别样的滋味。
与猪耳朵混在一起,香软柔嫩不足以形容!连米粉里混着的辣,也成了最好的点缀。原来,辣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东西。
“好吃吧?”龙向梅的语调里有些许得意。
“好吃,稍微有点辣。”张意驰猛喝了一口汤,安抚被辣的有些不适的舌头。然后拿勺子挖了块粉嫩的香芋,送进了嘴中。
传说中的扶贫香芋也被大火蒸的极透,真正做到了入口即化。鸡汤打底的汤汁,与香芋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吃到嘴里,咸香萦绕,久久不绝。就如大圆村里的一切,看似普普通通,却总能带给他惊喜。
饭到中途,前方空置的舞台上,忽然亮起了灯。廉价的音响里传出了欢快的歌。张意驰才知道,村里早准备了自己的联欢晚会。杨文忠带着他个不熟悉的女干部做起了主持人。村里没有冗长的新春祝福,更没有华丽的辞藻。几句套话之后,一排小孩子,就从后台出来,在台上跳起了舞。
每逢春节联欢晚会,都有儿童舞蹈表演。但与电视里的不同,此刻在台上的,都是本村的孩子。长辈们的热情高涨,舞跳不到一半,叫好声已然此起彼伏。
就在孩子们快跳完的时候,村里的两只大黄狗蹦上了舞台。都是熟人,它们并不怕生,在舞台上悠闲的溜达。杨文忠上去撵了好几次,都没撵下来,引的哄堂大笑。
比起电视里精心安排的小品相声,书记撵狗的戏码根本不值一提。但很多时候,开心的理由就是那么的简单。酒不醉人人自醉,篝火燃烧,全村团聚,载歌载舞,理应欢乐祥和。台上的节目,无论好坏,观众都愿意捧场,鼓掌鼓得真心实意。
这是张意驰见过的最粗糙的春节联欢晚会,孩子们的舞蹈中规中矩,后续的歌舞表演,也业余的很。哪怕公认唱歌唱的好的龙向梅,在被人拉上台后,十分功力也被廉价的音响削弱殆尽。
但是台下的观众特别的高兴,兴头起来,台上台下一起大合唱。没有什么高音部低音部,一顿乱唱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彼此恭维歌喉,又找到了干杯的借口。
天色渐沉,气温骤降,场中的热情不减分毫。吃饱喝足的人们,撤掉了桌椅板凳,宽阔的广场留了出来。正中央的篝火旁,有人跳起了芦笙舞。男女声的情歌对唱响彻了山间。
张意驰依然怕吵。他牵着龙向梅的手,沿着石板路慢慢的往山下走。石板路两侧的地灯一盏盏亮起,却仅够照亮脚底的方寸之间,显得格外柔和。山顶的喧闹远去,歌声朦朦胧胧的,似在天边。
天空飘着细雪,乌云笼罩,抬头望不见璀璨星河。绝大多数的村民在山顶联欢,山下的村落漆黑一片。也风呼啸,寒意入骨。怎么看,都不是约会的好时节。
但两个人能手牵着手,悠然的在小道上散着步的本身,已胜过人间无数美景。
“梅梅,”张意驰蓦得开口,“我刚才,好像突然觉得……我爸爸没那么可怕了。”
“嗯?”
张意驰顿住脚步,回望着山顶的明亮的灯火:“他们每个人都活的那么艰难,但总是能享受最简单的快乐。一壶廉价的酒,一顿算不得丰盛的晚宴,足以让他们在风雪中展开笑脸,迎接下一个新年。”
龙向梅轻笑:“这么诗情画意的吗?”
张意驰摇了摇头:“今天我跟杨章荣聊了一会儿。生出了一种……再难也没他那么难的感觉。”
龙向梅道:“未必。你比他强大,但你要反抗的囚笼也比他的更可怖。”
“可我居然有脸鼓励他,让他坚持下去。”张意驰紧紧抱住了龙向梅,极近的距离,自然能汲取彼此的温暖。
“那一刻,我好像自己也有了勇气。”
“我一直觉得,我那如山的父爱得你帮着我扛,我才不会被压垮。”
“但是现在我想,我可以试着自己去扛。”
“只是,还得给我点时间。”
“以及,我挺喜欢医学的。”
“我不想放弃了。”
第52章 过年 很多时候,开窍与成长,只需……
很多时候, 开窍与成长,只需刹那。
张意驰的胳膊越收越紧,隐约的欢声笑语下, 埋在他怀中的龙向梅轻声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张意驰修长的手指,攥紧了龙向梅的衣服。半晌过后,他轻轻的应了声:“嗯。”
龙向梅挣开了张意驰的怀抱, 在他失望的神情中,重新牵起了他的手, 回到了自己家。在外忙了一天,火塘已经熄火。龙向梅点燃了一小盆炭, 把人拉到了火桶里。
火桶是长江流域的居民取暖的神器。它是一个半人高的四方形木箱,箱内有木栅栏, 把箱子分成了上下两层。下层放炭盆,上层坐人。四面拢住的结构, 很好的阻拦了热量的外泄。因此只要在上层加上一床小被子,即使只有一点点炭火, 也会十分温暖。
而对当地的人们来说,冬日里最大的享受,莫过于整个人缩在火桶里看电视。那种慵懒闲适的滋味, 千金不换。
一床棉被盖下,张意驰与龙向梅齐齐窝进了狭窄温暖的世界。在龙家, 火桶本是病患龙满妹的宝座,但龙满妹此时在山顶烤着篝火,火桶的使用权暂时落到了龙向梅手中。
几个冰糖橙滚在两人支起的被子上, 龙向梅拿起一个,在手里不紧不慢的揉搓着,等着炭火的暖意渐渐浮上。
科技发展到了今日, 取暖的手段早已层出不穷。小太阳、暖风机等产品铺满了市场。但龙向梅始终觉得,还是麻烦的炭火,烤起来最舒服。火桶是她对传统的唯一坚持。
乌黑的木炭点燃后,发出了微弱的光,温暖着火桶下方的每一寸空间。被风吹透的两人,也渐渐感受到了温柔的暖意。与电取暖器的炽热不同,炭火总是显得柔和,但偏偏只有它,能直接暖进人的心底。
张意驰拿着手机翻来覆去,他的手指十分的灵巧,手机在他手里几乎翻出了残影。事实上从临近过年开始,思念就如同蚕丝,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他周围。只是理智告诉他,时机未到,他不能轻举妄动。因此只好不停的找事情做,来压下心中的烦扰。
却在龙向梅刚才的一句询问中,原形毕露。
国人总是对父母有万千种原谅方式,他厌恶如此的思维模式,自己又深陷其中。哪怕明知道父母逼到他几欲窒息,到了春节这个饱含着特殊情感的日子里,又抑制不住的疯狂想念他们。
想念劳碌一天后,为他下厨的父亲;想念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事业,全心全意照顾他的母亲。
如果面对的是前女友,他如此心境,大部分人得骂他犯贱;而当面对父母时,无底线的心软,得到的评价,大抵只有情有可原。
可笑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