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向梅泪目望天:“通常而言,一旦被汉族摸过,我们就会全盘汉化。我们县杂居几百年了吧,特别特色的……除了唱歌还有什么?我连跳舞都不会。且苗歌遗失挺严重的,加上语言的变迁,整个都快断代了。原先我们的男孩子得会吹木叶追妹子,现在……我估计会弹钢琴的都比会吹木叶的多。小一辈的从幼儿园开始说普通话,别说唱歌,有些孩子苗语都不会讲了。”
张意驰噎了噎:“其它的我都懂,苗语不是你们母语?”
龙向梅一脸绝望:“我觉得普通话才是,你不觉得我们每个人的普通话都很溜吗?虽然不是很标准。”
张意驰无言以对。
“咳,说正经的。”龙向梅也打开了视频app,翻到了另一个对标的播主道,“你看这个养竹鼠的,我真的可以向他学习。不过,现在竹鼠不能养了,所以我养猪怎么样?”
“啊?”
龙向梅摸着下巴道:“得把猪圈弄干净点,毕竟拍给外人看的。最好是本土的小黑猪或者小花猪,比大白猪可爱。你看李子柒,不也是从一个季节拍到下一个季节吗?我们来个猪猪成长日记什么的。到了杀猪的时候,在粉丝里抽奖。正宗土猪肉做的腊肉、香肠、血粑之类的,应该挺受欢迎?我还能示范怎么炒。对了,你说灯光很重要,厨房里的灯我们得合计一下。只挂一盏灯,再亮我估计都不行。”
张意驰眼睛一亮:“我觉得可以!反正开春了,你也会养猪的是吧?一只可能不够,多养几只才有气势的。”
“暂定6只吧。”龙向梅叹了口气,“养猪有点累,不过,先这样吧。”
张意驰对养猪没概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岔开了话题:“小猪宝宝贵吗?我听说现在跟猪相关的都不便宜。”
“我家贫困户,开春了村里至少给我两只。剩下4只……银行应该可以无息贷款给我买。”龙向梅笑笑,“别太担心,猪养大了很值钱的,视频什么的能赚就赚,赚不了我靠猪吃饭。这年头,只要肯下苦功夫,什么事办不成?再不济有村里呢,他们不会看着我饿死的。”
张意驰沉默许久后,轻声道:“我知道苦功夫能脱贫,但我……想让你轻松点。”
太累的话,他会难过的。
第22章 小娇花 龙向梅笑出了声,她伸手……
龙向梅笑出了声, 她伸手捧住张意驰的脸,在他震惊的表情中,把人揉了个够本, 并且十分流氓的调笑道:“驰宝,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张意驰:!???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龙向梅收回了手,笑呵呵的道, “我才20岁,青春无敌, 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对我而言,累点不算什么, 重点是别随便冒出个什么人来给我添堵。”
龙向梅摆弄着手机道:“以前,我家不是没有机会的。我妈一个人打两份工, 但凡我爸死的早点,按当时的收入, 至少能在县城买两套房。是,区区县城的房子不值钱, 但我至少能去县里读书,能有更多的机会。退一万步讲,我还是个破大专, 我妈还是会生病,我也能把自家的房子租出去, 用县里大房子的租金抵扣大城市里单间的租金,把我妈带走,我一边打工一边养她。大城市医疗条件好, 看病什么的都方便。”
她说着嗤笑一声,接着道,“再退一万步讲, 我刚就业的微薄收入无法带着我妈走,只要家里有个人能照应她,在她晕倒的时候及时送医院,不去故意气她,我也能安安心心打工,根本沦落不到贫困户的境地。”
“我不怕苦,不怕累。野鸡大学坑爹专业都没关系,我就是在大城市里的城中村摆个腌香菜根的路边摊……”龙向梅抬起眼,眸光里是充满了自信的神采,光彩耀人,“一年30万,我赚的到,你信不信?”
“信。”张意驰点了点头,或许未必能有30万,但20至30万的区间,的确是小商贩们的年收入。餐饮行业从来暴利,用餐饮创业失败率高大95%,但不包含路边摊。路边摊拼的是水平与努力,只要水平在线,只要愿意起早贪黑,30万的年收入并非妄言。只是代价可能是累到胃出血,累到疾病缠身。
“几年时间,我就能在县里找块地,盖房子,当包租婆。”龙向梅把玩着手机。手机在她的指尖翻来覆去,不甚流畅,却也没把手机摔在桌上。
“这是一条既定的成功路线。”灯光下,龙向梅的睫毛微颤,“简单、粗暴、有效,要付出的只有努力而已。”
“但,我却连努力的资本都没有。”龙向梅的神情低落了下来,她从小就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能干姑娘。上山下田,春天的烟笋、夏天的酸菜、秋天的灌辣椒、冬天的霉豆腐。她做的每一道小吃,都饱受赞誉。她熟悉山林,每年都能打到最多的蕨菜;她擅长家务,里里外外收拾的井井有条。她眼前曾经有很多条路,只可惜没跑过命运,在她不曾离开校园时,她的妈妈倒在了家里。
她也恨过龙满妹。如果不是龙满妹的懦弱与对丈夫不切实际的希望,她们母女不可能走到如此绝境。最让她难受的是,龙满妹竟不觉得眼下是绝境。是,国家在大力脱贫攻坚,因病返贫的家庭,本来也是最容易翻起来的,因为她们勤劳肯干,只需一个契机,就能重回正轨。
但她龙向梅对生活的希望,又岂是龙满妹可以想象的?镇中的教学就是惨不忍睹,她之所以高考成绩不行,很重要的原因是即使高中去了县里,她薄弱的基础,也会把她的努力消磨殆尽。她跟杨章荣终是不同的,都在村小学镇中学,可杨章荣不用做家务,他可以用题海来弥补短板,而她不能。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乡村与家庭的错综复杂,织成了一张网,把她牢牢的困在了泥潭里,无法挣扎。她不想放弃,但有时候,确实很累。
“你……为什么想离家出走?”龙向梅忽然问。
张意驰沉默了很久,才道:“你有没有过……拼尽全力做到最好,也得不到一个眼神的经历?”
龙向梅的心猛的揪了一下,不仅为张意驰,还有……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我……连肯德基都没吃过。”张意驰的眼圈瞬间红了,多年的委屈死死的压在心里,没有任何一个倾诉的渠道。哪怕上网披个马甲都不行,因为他没有时间。
“所有人都说,我爸妈对我,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泪水涌上了眼眶,视线一片模糊,“我6岁以前跟着外公住。6岁时上小学,回到了父母身边。入学当天,我妈把工作辞了,专心照顾我。”
龙向梅瞪大了眼。
“我妈,是很厉害的医生。当年儿外科的一把刀。”张意驰的声线里带上了哽咽,“但是医生都很忙,我爸说,‘你不能不管儿子,我养的起你们母子’。于是我妈,真的辞职了。那会儿我家条件不如后来,但也有保姆。我妈不需要做家务,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我转。检查我的作业,安排我的培训班。给我搭配衣服,矫正我的种种坏习惯。”
“每天中午,她去学校里送饭。我生病发烧,她彻夜不眠。”
张意驰扯出了个难看的笑:“是不是很爱我?”
龙向梅没说话。爱吗?应该。但设身处地的想,爱之外更多的情绪,应该是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不会甘愿为别人牺牲一切,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即使懦弱如龙满妹,她都是恨的,只是没有勇气去挣脱,只能用传统麻醉着自己,以求一份心里上的慰藉。
“我爸……挺有钱的。但他不像别的大老板一样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一概不碰,自律的不得了。每次出去应酬,能做到滴酒不沾。刚开始,受过很多磨难。毕竟酒桌文化盛行,他不喝真的很不给人面子。但他坚决不妥协,一直硬顶。就这么顶到了今天,谁也别想灌他一口酒。厉害吧?”
龙向梅点了点头。
“他工作很忙,但是在忙都不会忘记父亲的责任。”张意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下班再晚,回来第一件事,查我的全部作业。如果哪天回来的早,他就代替妈妈,看着我写作业,看着我练习才艺。他甚至会下厨做饭,”张意驰轻笑一声,“他做饭很清淡,很好吃。我喜欢吃清蒸鲈鱼,他老给我做。”
泪水从指间滑下,“可我,快窒息了。”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好像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喜欢。”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不喜欢自己的专业。爸爸反问我想干什么,我答不上来。”
张意驰终是哭出了声。他的家庭好到堪称模范,他无数的抱怨,说出来都是矫情。爸爸对他还不够好吗?妈妈对他还不够好吗?很好,很好,难以形容的好。
永远最新款的手机,永远最高配的电脑……他父母不是奢侈的人,可一家三口出门逛时,他的视线在昂贵的手表处停留超过三秒,那块手表即会成为他的生日礼物或别的什么礼物。
手表很好,只是对他而言,没有惊喜,只有恐惧。随时随地被人监控着的恐惧。
“梅梅,你知道吗?我25岁了,可我是在住进了你家里后,才第一次锁上了自己的房门。”张意驰竭力的调节着呼吸,想镇定自己的情绪。然而,陌生的地方,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让他压抑多年的东西,骤然有了突破口,便如堤坝垮塌出了一条缝,积蓄的洪水顿时磅礴。
“我成年很久了,我想有自己的空间,哪怕一点点都好。”张意驰趴在了桌子上,“真的不想过那种,在半夜里,妈妈还会来帮忙盖被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