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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轰然一黑,如坠万丈深渊。濮丽人原本垂眸低目,此时与他轻轻一触,眼睫也不由得惊颤了一下,似在竭力克制退避之意。
青霄真人似也不习惯与人接触,将手收回,一笑道:“你也长大啦,不是那个刚跟师父上山时,哭着鼻子的小娃娃了。那时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坚,身上还有些无用的情衷,如今也已尽数炼去了。为师早知你日后必证大道,但短短百年之间,直臻半步大乘之境,仍是远远出于我意料。很好,不愧是为师最倚重的弟子,不愧是《横波》选中的主人!为师传你万古同悲剑时,便知你定有今日。争奈那九天玄阴之体生得玄奇,被采用时须心无旁骛,死心塌地,才能将效用发挥至最大。当日他从不知梦出来,恼恨你对他无动于衷,还差点对萧越移情别恋。原想以你的天资,任是世上如何难成之事,对你也不过举手之功。惟有这男欢女爱,缠绵情致,你心中分缕皆无,便有天纵之才,亦难仿效。幸而江随云性子软弱,天真愚憨,你只在罗刹海底舍身救了他一命,他便立刻回心转意,省却许多麻烦。否则以为师这孤独之人传授的几招微末手段,又如何能与萧越一争高下?”
我全身如被千刀万刃刺透,他每一句话说出来,便似将沾满鲜血的刃尖又向深处推了一次。只见青霄真人向那空白画像仰头望去,似深有感慨,叹道:“我三百年前破大乘第三重之时,本以为仙门在叩,却不知月之将盈。待要死心认命,偏偏江随云又在不知梦中解出《横波》,其中载有灵犀先祖当年破格飞升之法。早知如此,你在他尸茧未破之时,只要稍对他施以眼色,以他当日对你痴爱之深,定将一颗心悉数奉上,又何须再耗费光阴?可知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说来也奇,萧昭虽以‘率土之滨’得悉他封存于尸茧一事,又花了偌大力气,强行催开异梦天女秘境,想来对他鼎中之物志在必得。他们萧氏一族一心重夺帝位,萧越更是野心勃勃,做得一手好假面功夫,却在江随云当年封印之时无动于衷,白白错过大好良机,实在令人费解。”
我眼前一片浓黑,只是漠然想到:“他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嫌我丑罢了。”
青霄真人摇了摇头,伸出一只已露衰老之相的手,掸了掸画像上一处几不可见的尘埃:“罢了,孟还天当日横空出世,将他全盘算计打得稀烂,任他如何巧舌如簧,江随云也不会再信他了。他虽零零碎碎采了几次,江随云心中对你不能忘情,终究是差了一层。如今萧越虽已彻底出局,你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趁新婚燕尔之际,善加取用为宜。你对他原本无情,时日一久,终怕夜长梦多。何况孟还天已经寄生而出,倾天魔息汇于一身,定将搅动三界血雨腥风。为师以你横波为助,加上斩魔之功,必得一举圆满。这破格传功之法,反逆天道,到时你难免有境界跌落、经脉逆行之苦。原本将江随云一身余力采尽,或可还你凌虚之境。不过为师深知你脾性,非己所有,你连一眼也不会多瞧,毋论动手采用。也罢,以你绝世资质,重聚灵海,飞仙悟道,也只在刹那之间。你我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天上相见,岂不美哉!灵犀先祖在上,定能佑护我叶氏后人。”
只见日光之下,那空白画像上赫然显出一尊仙影来。只见画上之人一袭云锦白袍,仙袂飘飘,超凡入圣。只是背身向内,不见面容。
忽听院中远远传来一声活力十足的叫喊,却是棋盘真人的声音:“青霄老儿,你一对爱徒今日成婚,也不见你摆些喜糖喜果出来招待,忒也小气了!大易宫那几个贫嘴惯了的,正在宾客席上你一言我一语,挖苦你得很呢!”
青霄真人淡淡一笑,脸上一丝异样的狂喜之色顿时隐去,道:“吉时将至,你去罢!江随云想必也已苏醒多时,别叫他等急了。”
我只觉胸口一阵麻木、一阵冰冷,竟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一只同样发冷的手轻轻抚在“我”的画卷上,只听濮丽人静默片刻,忽道:“为何……不对他言明?”
青霄真人回望他一眼,似长长叹息了一声:“这一句话,当日我命你向他求婚时,你也问过。当时情形紧急,未及详言。疏儿,你性情淡薄,无嗔无喜,却不知世上有另一种人,情根深种,性烈如火。他爱你之时,便是要他将一颗心活活挖出,扔在地下喂狗,他也毫无怨言。但他一旦发觉热爱落空,那一种狠毒报复,亦比常人残忍百倍。这九天玄阴之体,一经双修,功力飞涨,更胜采用之人。你若向他和盘托出,只怕他美梦惊破,对你我皆极为不利。”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如同想到了什么一般,眼底竟也流露出一丝惧色:“……便让他一梦不醒,也是好的。反正他爱你入骨,只要在你身边,便心满意足,欢喜无限了。你待他冷淡些,又或不愿见他在眼前,闭关云游去了,几十年、数百年……他也只等着你。”
濮丽人深深垂下头,应了一声:“是。”
青霄真人朝后挥了挥手,身上显出一种大获全胜后的倦懒来,随口道:“是了,‘燕然春风’对你灵识有损,如今他与萧越再无欢好之虞,你不必再读他脑中记忆了。”
我再一恍神间,已回到云何洞天之中。濮
', ' ')('丽人也已随之而来,却似有些不敢看我一般,只在旁恨恨骂道:“好哇,我说我怎么看他处处不顺眼,果真是个……天杀的无情郎。瘸子大叔,他们这一窝都不是好人,我看你这婚不结也罢!”
一语未落,只听门外笑语喧天,一群明媚少女高声催道:“随云师兄,你准备好了没有?新郎官可要下来迎亲啦!”
我抬起双眼,向濮丽人脸上看去,大悲大恨之下,声音反极平静:“丽丽,把衣服给我。”
濮丽人双目圆睁,连脸上的抓痕都似有鲜血绽出:“……你明知他待你是假,你还要嫁他?”
我竟笑了一声,道:“一出好戏,岂能有始无终。你若有胭脂,借我嘴上擦一些儿罢。”
只听礼炮三响,法鼓三擂,门外的人声、笑声、催促声也越来越响。我双手提着喜服轻盈的长边,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刹那之间,全场寂然无声。我在重重深红的盖头下抿了抿唇,将一双穿着红绫子婚鞋的脚一步步往前迈去。红幕垂迤之下,只见院前停放着法辇数重,香鼎几座,一件深红喜服的下摆,就静静玉立在前路尽头。
那是我亲手裁量的尺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与他身材合衬。我低垂了双眸,来到他身边驻足。只见一只雪白修长的手伸过来,牵起我一只手,与我十指相扣。那喜服袖子甚长,堆叠下来,宛如一捧深红的花朵跌落在白雪上。
周围突然像活了过来,掌声、欢呼声、少女的尖叫声几乎吵破了耳朵。叶疏牵着我的手,向山上正殿方向一路前行。
山道两旁已被装扮一新,所有新生的树木枝条,都绑上了喜庆的红色绒花。正缘科备了许多彩带、鲜花,沿路不断有人打起欢快的唿哨,向我们头上、身上尽情抛撒。不知哪家的仙童也从人群中兴高采烈地挤了出来,牵着我身后长长的衣裾,钻进钻出,挥舞嬉戏不休。
陶师兄拘谨中不失喜悦的科赞之声不断响在耳边,颂唱的是:“……良辰绮序,为证鸳盟;惟兹嘉礼,适观厥成。鸳鸯比翼,鸾凤和鸣;百年永好,共策前程……”
释迦寺执事长老无我大师也在观礼人群中,只听他慈悲温和的念诵声也响了起来:“地藏菩萨利益安乐一切有情,令诸有情所愿满足……”
在这洋洋的喜赞之中,只见粉霞点点,蝶舞纷纷,众人仰头看时,却是师姐们从山顶放出成千上万只绯色纸鹤,如同春樱之灵一般,在头顶上飞舞盘旋,引得男女老少,都忍不住伸手去捕捉。
惟一不作美处,便是天色沉沉,密云欲雨。但那山道正中的暗金织锦,却在这一片阴暗中焕发出盛大的光彩,如同一条流淌着璀璨金丝的江流。
不一时,四象殿已遥遥在望。我抬起头来,忽觉一阵风从练武场上倏然而起,我盖头上垂坠的水晶、披肩上镶嵌的珍珠,一并随风而动,叮当作响。身上深红的喜服,更如红云乱舞,似要翩然飞去。
那一刻我不觉止步,向那风起之处望去。只见天高地阔,竹影横斜,风起而复落,惟余此起彼伏的道贺声。
只听陶师兄高声宣道:“新人齐入正殿,谨运灵香,奉请纯阳演正警化孚佑帝君兴行妙道天尊,合卺结誓——”
四象殿这一座吕祖像,营造得分外高大。高高仰起头来,也瞻望不到全貌。此时殿中礼香俱全,叶疏从礼官手中托盘里取了一把银色小刀,与我把臂而起,落入吕祖双手之中。只见青烟袅袅,灵香浮动,吕祖手中已生出一卷泛黄名录,别处已双双对对写满名姓,空白处却浮起一团混沌阴阳露水,不住流转缠绕。只见叶疏伸出左手,举刀在腕上深深一割,鲜血流出,滴入那露水之中。他完成后,便反手将那银色小刀递给我。我始终未向他望过一眼,也不知他面上是何神情,但这一递确与平时那淡淡模样不同,似含期待之意。
我自然不会让他空等,伸手将那小刀接过,掀开半边盖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在手腕上作势一划,一松手,刀子呛啷一声,掉在吕祖手上。
叶疏原本追随我动作的墨瞳诧异地动了动,目光落在我手腕完好的一道白痕上,又久久落在我脸上。
他竟然还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与我结誓?”
我望着他被喜服映衬得更为白皙艳丽的面容,本想冷冷一笑,但那笑容却像哭一般,只指了指吕祖像上的匾额:“我不想再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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