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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良久,才试着将他言下之意重复了一遍:“前辈是说,叶疏之所以与我成亲,全是为了我解出那《横波》之故。如今《横波》归还叶家藏书阁,前辈对九苗古语无从着手,想请我去解。任我有什么心愿,前辈手段通天,一定能为我达成。”
叶霜河无声一笑,道:“好孩子!看你模样柔柔怯怯的,想不到说话这等爽快。不知在你心中,可有什么难平之事?听说你在江家原是旁支杂系,我与江家主母薛夫人素有交情,前日她家少爷前往灵素谷,还是我派船过的澜沧江。过几天替你做个见证,让她将你正式纳入族谱如何?从此名正言顺,也算是两姓联姻的一段佳话。”
我见他口吻极其自然,似乎刚说出口的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一时气火直冲顶门,也不顾礼数不礼数,直接将他手中茶盏夺了下来,起身道:“叶前辈,请回吧。”
叶霜河看了一眼空空的右手,似也有些意外,问道:“怎么?”
我从不曾对长辈如此无礼,只垂头低声道:“晚辈天生愚昧,也无什么高贵出身,只是从小受亡母教导,深知不可贪恋身外之物,更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拿别人做交易。要打探甚么消息,我们凭自己便足够。戕害他父母的异兽,我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外面那几辆车子,请前辈一并带回去罢。”
叶霜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天方君,你可想清楚了。你与叶疏身份悬殊,旁人当着你不好指摘,背后却不知说得如何不堪。如今我既愿助你一臂之力,从此青云直上,跻身名门,你又何必推拒?那画灵本就是世上最低贱之物,却对你口出妄语。日后年年月月,你都要受他侮辱,不死不休。你再会装聋作哑,难道心中真的就无半点怨怼?”
他这张嘴实在也厉害之极,若在平时,我只怕已经被他带了进去。但萧越伤我之痛犹在昨日,听他这般循循善诱,只觉身上发毛,极为不适。开口虽还有些拘谨,却已多了几分强硬之意:“……我本就是卑贱之躯,那有什么说不得的?他虽只是个画灵,却也是穆夫人亲手编织,留给爱子的宝物。前辈当年在他家威风八面之时,他身边也只有这低贱之物伴随。你说他口出妄语,难道是他的过错?倘若穆夫人平平安安活在世上,我看他一样守礼知节,绝不亚于前辈这样的高贵上流之人!”
叶霜河听我语带嘲讽,再怎么不动声色,眼角也不由跳了两下,长身而起,哼笑道:“听说你对叶疏痴心一片,如此甘当小丑,任人取乐,无非是为了讨他欢心。可惜你虽识得九苗古语,却不明白那《横波》中记载的究竟是何法门,这才不知死活,一头撞向南墙。旁人守株待兔,你却误落情网,哼!可悲可笑之极。”
我更懒得听他这些挑唆之语,只觉他面目可憎,不愿他在我和叶疏的住处多待一刻,只道:“我对所载功法自是一无所知,只知这《横波》出自君家元祖婆婆之手,乃是一门抑情的术法。想来婆婆她老人家,正是一个多情之人。若是天生无情,却也不必再抑了!”向门口露骨地做个请的手势,老大不客气请他出去了。
叶霜河此番前来试探,虽未动刀动枪,但也足令人身心俱疲。当日叶疏回来时,只与他简略提了一句,探知叶白驹在画中安睡无恙,其余也不再多言。再翻看宾客名单时,一见那个名字,顿如吃了苍蝇般恶心。一时只想:“叶疏以《横波》换取先天九炁心法,那是替我欠的人情,与他并不相干。往后叶家若有危难之处,我再豁出性命,竭力报还就是了。”心中打定主意,从熨斗中捡出一块木炭来,将叶霜河三字一笔划去了。
此时已是三月之初,正缘科开出的清单如雪片一般飞向各堂,都是婚礼上花费布置之物。我原想孟还天魔种已寄生出世,魔教中人亦在寻觅其踪迹,搅得到处乌烟瘴气,如今中原四海,皆有些不太平。大战当前,婚礼实不该操办太过。但小小地提议了几次,均无收效。合卺结誓之礼均在四象殿中举行,我初四尚在埋头大改喜服后腰不对整处,初五一早勉强赶了去,却听他们商议已毕,说是要备一匹长长的金色织锦,自不空山正殿大堂一路往下,直铺到云何洞天门口。我骇了一跳,连连摇手,直说不应如此铺张。我生平最会可惜东西,连线头碎布也不肯轻易丢弃。叫我将人家一匹好端端的料子放在脚下踩踏,却又如何能够?他们却只叫我放宽心,说这织锦是一位最财大气粗的少爷派人送来的,说是指名道姓,一定要铺陈开来,让我这一路嫁得风风光光。又说我若嫌贵不舍得用时,他立刻叫人一把火烧了,一寸灰也不给我留下。
我闻听此言,不由哑然。想当日在药师殿时,这位少爷诚然说过“送你风光大嫁”之语,但想来也是气话,自然不能作数。取了那织锦看时,见只是些寻常纹样,并非什么鸳鸯戏水、并蒂莲花,心中已松动了一半。那锦上的暗金色泽也甚为浅淡,光照之下,只不起眼的薄薄一层。乍一望去,简直不像他江家一贯使用的东西了。想他江大少爷难得大发慈悲,对我与叶疏的婚事不再冷嘲热讽,横加指摘,已是难能可贵。至于怕我嫌贵,一烧了之云云,倒很有他旧日待我的风采。思而想之,竟有些怔
', ' ')('然。陶师兄几人只当我并无异议,遂趁机将一干大小事务都敲定了,才将我放回。
我两套喜服均已裁改妥帖,早早烧了一面火斗,将之熨得平平整整,平铺在玉床之上。原本还有个小小心思,准备在最后一天付诸针线。谁知从一大清早开始,贵客纷至沓来,竟无一刻得闲。先是紫霞宗的岳明柔师姐秀秀气气地来到院外,礼数周全地叩了门,正襟危坐地饮了茶,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袖中一件玲珑小物取出,说是自己亲手做的一张水晶丝幕,本想给我大婚之时做面纱之用,今日一见,才知我早已弃去面纱多时。虽则不合时宜,也已更换不及,只得请我将就收下了。我接过看时,见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幕上,镶着一条半寸宽的水晶玻璃边,边缘垂下十余条透明丝络,络子上均缀着一串琳琅作响的水晶珠。我心感其意,忙道谢不迭。岳明柔临去之时,俏立院中,又向我脸上端望一刻,忽道:“其实方才我原本还有一句:日后你和千霜君生了女儿,将这东西哄她玩耍,却是再好不过。”
我极少见这位执掌宗门的大师姐开玩笑,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这……我与他都是男子……”
岳明柔莞尔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见你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倒平添了些烟火人间之意。千霜君素日清冷如仙,自从与你在一起,连眉目也生动了许多。我们做外人的瞧在眼里,也不由替你们欢喜。将来若生不得女儿,养一个也是好的。”掩嘴一笑间,已飘然去远了。
少顷,灵素谷弟子也登门拜访,为首的正是当日释迦寺那名气派十足的青年医士,名叫卫行针的。原来他年纪轻轻,已是灵素谷四大坛主之一,在中原极有名望。此时却口口声声唤我师兄,又将一只小小银盒郑重交给我,道:“此物名唤负山,师兄如有意前往时,或遇机关、迷瘴,只要将一滴血滴入盒心机关,即可变做通途。敝谷自谷主之下,诚心期盼师兄携眷到来。”
灵素谷地处南疆,向来以神秘着称。数百年来,惟有虔心求医问道者受谷中人指引,方能进入。至于心怀叵测、寻衅肇事者,皆不得门而入,只能在谷外打转,白白喂了蚊虻。他既如此许诺,那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倚仗。我感激之下,顿时想起柳唱来。犹记当年他为我苦恋叶疏,连夜炼制“三生万物”,这才造出不知梦中我剥除尸茧之契机。因果宿命,仿佛早有注定。不知以后我与叶疏一同前往谷中探望他时,他又会如何感慨评说?只怕也和从前一般,连头也懒得回,只蹲在地下连声道:“二位来得正好,我这里养了几头新虫蛇,快将手背伸出来,让它咬两口试试!”
不一时,只闻笑语如珠,却是曲星、赵瑟一干人到了。这群姑娘自不比岳师姐拘谨客气,一进门来,便各行其道,惊叫连连,将玉床上铺着的喜服、箱笼中放的冠带,皆拿起来观看,凑头交颈,啧啧赞叹。我也只得随她们高兴,沏了茶来,不见葛尘,遂问道:“葛师弟没与你们一起么?”
赵瑟正将箱笼中一方红盖头翻了出来,盖在曲星头上玩闹,二人笑作一团。闻言只抿了抿嘴,笑道:“葛二也不知怎么了,将我们曲师姐得罪狠了,一早就被埋在玉秀峰半山腰里,现在还没爬出来呢!”
曲星嗤的一笑,随手摘下盖头,理了理鬓发,道:“理他干什么?”又取出袖中一枚钟漏,对了半天时刻,这才将一件金缕披肩送到我面前,说上头的一百多颗珍珠,皆是赵瑟教她们一同穿织的。又兼江雨晴千叮咛万嘱咐,自称找漠南一位有名的灵婆算过了,此物一定要在某时某刻送出,才合了命辰属相,定能佑我婚姻美满,万年久长。
我摇头一笑,想这江师妹也是一派天真,道宗中多有擅观星象、能断死生的高人,她却跑到漠南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在江湖骗子身上花这冤枉钱。见那珍珠洁白圆润,更兼颗颗一般大小,极为难得。当下谢了又谢,又陪坐在侧,事无巨细地答了无数问题,将她们好奇心一一满足,这才堪堪罢了。临走收捡时,忽听一人“嗳哟”一声,将叶疏那件喜服襟口折了过来,拖长声音笑道:“随云师兄,这是什么呀?”
我一见她手中物事,脸顿时红透了,忙上前遮掩不迭。这一下反闹得所有人都凑了上去,争看那衣襟反面暗绣的两朵玫瑰。赵瑟拿手指尖摸了一模,啧啧道:“这玫瑰绣得这样细腻,看来是师兄的手艺了。平常只见人绣百合、牡丹,师兄这花色倒挑得别致,不知取的什么吉祥寓意?”
我赧然道:“不……不是的。这个……是我最喜欢的花,我……”
话未说完,一群少女齐齐露出了然之色,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我愈发羞窘,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曲星低头望了那玫瑰许久,忽而一笑,道:“听说天机阁喜缎制成的婚服,礼成之后,色泽永葆鲜红,可历万年而不朽。师兄将挚爱之花描绘于此,便如师兄自己常在眷侣心口一般,那也是海枯石烂,永不能磨灭的了。”
我听她说这几句话的口吻,似与从前有些不同。向她脸上望去,却又看不出端倪。送她们离去时,只见一群灵雀儿似的的少女叽叽喳喳地散去,忍不住叫道:“曲师妹
', ' ')(',请留步。”
曲星原本落在最后,闻言止步回过头来。我见她眼眸如星,忽而有些怯了,说话也磕巴了好几下:“我知道葛师弟向来与你们交好,或许平日就是这般玩闹的,只是……把人埋在土里,呃,大为不吉,不然早将他放出来,也免得弄脏衣服。你若是对他……对他……更不要这样待他。他再好脾气,受你欺负得久了,心里也……也难免委屈。久而久之,终是……不太好。”
曲星听我说到“对他……”面颊忽一阵红红白白,煞是好看。听到最后,却似深受触动,向我揖了一礼,道:“江师兄,谢谢你。”
我本来怕自己多嘴讨嫌,见她身影盈盈远去,似乎并不嗔怪,这才将心放了下来。正缘科早将一应婚典科仪与我言明,我今日在云何洞天独自居住一夜,明日再由叶疏从四象殿前来迎亲。眼看天近黄昏,忙将两套喜服重新收装起来,将他的穿戴都放在一只箱笼里。忽听院外窣窣响了几声,出门看时,却不见人。再看门前,已多了一封油纸,边缘也甚为潦草,似是从什么东西上随手撕下来的。打开看时,见是两颗扁平的石头,上头蒙着一层淡淡的翳光。拿在手中,只觉二者之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应,尤其声音响在耳中,更是毫微可辨。我在脑中苦苦寻摸了一番,除了那古里古怪的符冠英外,也难作第二人想。他向来擅长采炼灵石,这石头想来也有些奇妙之处,才神神秘秘地给我送了来,却又不与我言说。一举步间,忽而眼前如雷霆乍现,浮现出当日在嘉禾堂门口,他直勾勾盯着我发上锦带的画面。那带子正是萧越诱骗我系在身上,以便窃听我说话之物。当时他还说我太笨,如今想来,只怕早就发觉其中有异了。
这许多天来,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寸寸分明地想到萧越。以他萧氏少主之尊,为取我鼎中功力,竟不惜行此窥私下贱之事。不知他侧耳倾听我为他对叶疏冷淡抗拒之时,又作何之想?多半是轻蔑一笑,还要作笑话说给别人听,讥讽我是世上第一的大傻子。
一念至此,一阵惊人的怒意斗然冲上心头,只觉永不相见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恨不得他消失在这世界上才好。想到当日孟还天让他燃血为引时,我还拼死前去相救。以后他再落入敌手,我只会拍手称快,绝无半点怜悯。
只听身后重重响起一阵脚步,我回头看时,却见叶白驹背着手进来了,想是替叶疏来取喜服及明日要用之物。当下忙道:“东西我已收拾好了,清单也已备妥,只是还未勾对,劳烦稍等。”声音一出口,只觉有些不对。伸手在脸上一摸,竟有些微湿。
叶白驹大概见我哭了,那神气也不如平日厌烦,只有些生硬地“嗯”了一声。我怕他等得不耐,匆匆对了单子,又忙将那箱笼合盖上锁。余光只见他猫着腰,倒着手,在玉床一侧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我瞧得奇怪,叫了声:“白驹兄?”只听他慌慌张张道了声:“啊?”只听背后啪嗒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我过去拾起,见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玉枕,与床上原有那只一模一样,显然正是一对。我常见他骂骂咧咧地坐在门口磨玉坯,想来就是此物。他虽极不愿替我做东西,却不敢忤逆叶疏,因而一天到晚拖拉怠工,想来也甚是可怜。见那玉枕做得光滑柔润,想必花了不少工夫打磨抛光,即向他道:“白驹兄,多费心了。”
叶白驹果然道:“这是主人叫我给你做的,不然我可没这闲工夫。”
我不由失笑,道:“我知道,那我也多谢你。”将那箱笼搬到他面前,道:“都对好了。烦请你回去让他试试,若有哪里不合身,还请立刻告知。”
叶白驹双手抱起箱笼,却不忙就走,反而飞快瞥了我一眼,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支吾道:“你……你跟老畜生说的话,我……听见几句,也不知你真心还是假意,你……说得也不怎么样。你这个人虽然……总喜欢缠着我主人,看不出倒有些德行,不是那背后捅刀的卑贱小人。”
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道了声:“不敢。”
叶白驹显然一辈子都没说过夸赞旁人的言语,只这别别扭扭的几句,便已憋得一张脸通红,撇开头道:“你在我这儿,算是勉勉强强过关了。以后你跟主人……成了家,我自然也会侍奉你。只是你记住了,万万不可辜负我主人,你若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我……”
我见他忽然咬牙切齿,整个箱笼都被他攥得喀喀作响,还道他要说一句惊天动地的恶毒誓言。却见他激动之下,眼中竟冒出一朵泪花来,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面对叶霜河之事,狠狠道:“……我就是被人烧了,做鬼也饶不过你!”
我见他逃也似地离去,只觉一阵巨大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比之当日叶疏求婚时的震惊,与他上床后的羞怯,这一次更加浓烈欢跃,只想手舞足蹈一番。原本还拿了针线篓出来,想在自己的衣襟上绣朵梅花。但浑身都浸在洋洋如海的快乐之中,手脚皆疏懒无力,往玉床上就势一仰,见四面贺礼堆积,丰盈喜庆之极。案上玉瓶中红梅在烛光下吐露花蕊,映得我喜服上也是一片娇妍花影。山下观礼宾客已到了一多半,时闻门外春气惊蛰之声
', ' ')('。一时中心如醉,将左手手腕高高举在眼前,才若有所思地拨弄了一下那鲜红的坠子,忽觉指尖传来一阵震动,接着灵波一晃,叶疏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画面中。一眼望去,只见他已将喜服穿在了身上,只未着冠带等物。见我在这端四仰八叉地呆呆望着他,明澈的美目也向我看了过来,向自己示意了一下,道:“我试穿了,很合适。”
我身边此刻并无传音石等物,他声音仍能清清楚楚响在耳中,可见如今功力之深。以往我还有许多胡思乱想,但今时今夜,心中只有欢欣,只觉有夫如此,与有荣焉。虽然在他看来,嫁娶并无差别。但在我心目中,总是仰望他,崇慕他,以他的喜恶为人生轴心。见他身着明日迎娶我的婚服,那明艳之色几乎要融穿我的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才好,极力控制着自己,才开口道:“……那就好。”
一语未竟,只觉胸口一阵狂潮般的情意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瞬间,爱恋他的全部记忆井喷而出,使我声音也彻底沙哑:“叶疏,我好想你。”
这一句话出口,先前全力维持的矜持立刻抛之脑后,哽咽道:“……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想立刻见到你。”
叶疏在四象殿那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很快,我听见他应道:“好。”
眼前的画面一阵泛了花般的急晃,再停下时,已到了那青岩小院门口,然后是冰雪走廊,最后是我所在冰室的门口。
我做梦一般从玉床上坐起,看着叶疏一袭红衣,黑发如缎,向我一步步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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