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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就被召入正堂中,随掌事弟子整理药典、清理小宗法器,虽是些打杂的活儿,却也受益匪浅,大长见识。最初几天,我尚自十分拘谨,萧越也只偶然过来一趟,与我交谈几句,问我是否习惯。再往后,只要我在堂中,不消片刻,萧越的身影也会随之出现。那门口原本挂着四角垂铃,我待了几天,竟习以为常,一听铃声清脆,便情不自禁地抬头去张望。这天正踮着脚在进门的架子上擦灰,听见门口丁零零的,值守弟子又隐约招呼“师兄”,于是喜孜孜地回头望去,却只见到贝师兄匆匆进门。他一见我神情,便揶揄道:“完了,该来的没来,白白叫人失望了。”
我面上一红,低头道:“贝师兄,你好。”见他手中托着一大笼茶具,好奇道:“这是要入库的宝贝么?”
贝师兄叹气道:“不是,这是招待那几个糟老头子用的。人老事多,尽折磨我们这些跑堂的了。”忽然向我打量一眼,道:“是了,左右是百般挑剔,倒不如换个讨人喜欢的进去伺候,也少挨几句骂。江师弟,你会沏茶么?”
我被他推入厅左那道小门,拐了几拐,来到一座熟悉的阁架下。桌旁却多了几把气派十足的椅子,显见有贵客到来。我依照贝师兄所嘱,找了一个隐蔽之地,将茶笼中五花八门的茶具取出,点了一只细白泥的炉子,烹水煮茶。不一时,果然见萧越领了几名从未谋面的老者进来,落座之时,个个不屑一顾,双眼望天,看起来都是不易相与之辈。我忙将沏好的茶送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敬奉着,供座中老者取用。
据贝师兄所言,这几位都是往日司管朔月、舞雪、嘉禾几堂的耄宿,如今虽已闭关退位,不问世事,每逢门中编纂天下名珍册《天华宝录》时,总要邀请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出山,似模似样地讨论一番,最后束之咒法,盖之宝印,以示敬重。老人家也无其他嗜好,惟有进门这一道茶,要求苛刻之极,非栖霞山阴的枫露不饮,非眉山老祖独作的瓷盏不用,至于沏茶时壶如何啄,杯如何点,更是讲究无比。我侯立一旁,见众人端茶在手,以盖轻撇,偶有啜饮者,却无一人品评好坏,不由心中惴惴。见萧越一个人坐在末位,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深深望着我,遂脚步轻轻地来到他身旁,取出茶笼中最后一盏茶,放在他面前,低声道:“大师兄,这是你的。”
萧越眼瞳轻轻一动,意外道:“我也有?”
我小声道:“当然。我沏得不好,不知……味道怎么样。要是……要是……我再去重新沏过。”
萧越饮了一口,道:“我喝着是极好。”替我环顾一圈,笑道:“你不必担心。他们没掀桌骂人,那就是满意之极了。”
我一颗心这才落下来,将茶笼抱在胸口,长长舒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萧越又笑了一声,仿佛话没说尽似的,又向我靠拢了一些,温柔道:“你辛苦了。”
我还没接口,只见一个白发稀疏的老者放下茶盏,对我和萧越一瞪眼,道:“你们两个叽叽咕咕,尽说些什么悄悄话呢?萧越,你这相好的长得不坏,沏茶的手艺也算凑合,算你小子有福气。去,别光顾着谈情说爱,再给老头儿们加点水去!”
我听他言中之意,竟将我和萧越视作一对,不禁两腮通红,赶紧摇手辩驳道:“您误会了,我……我不是他的……”
那老者听我言辞闪烁,很是不耐烦,拿手挥了几挥,道:“行了行了,老头子活了七八百年,什么没见过?现在不是他的,过几天也会变成他的。少废话,沏茶去!”
我只得领命而去,开了一坛旧年贮存的枫露,又到桌旁加了一轮水,见他们已铺开雪白长卷,开始研经读典,便默默退下了。见萧越长身立于众人之间,胸口不禁一荡,随即想到:“不知他跟别人说了没有?”
一念至此,一阵幽微的甘甜忽而在心底溢开,只觉就此装聋作哑,也是好的。一时呆呆望着炉中跃动的小火苗,竟而出神。
忽听门外隐隐传来争执声,一人厉声道:“……耿师兄亲手验收的货品,岂会有错?你才入门几天,仗着自己有几分眼力,便如此目无尊长,真当我青霄门没人了么?”
我心中一跳,出门看时,只见正堂前聚了十余名嘉禾堂弟子,为首的那名掌事弟子手舞足蹈,气势汹汹,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灵草口袋,袋中黑土红花都被踢散开来。一名青袍弟子静静站在他对面,却正是符冠英。
我一怔之下,忙凑上前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位好说话的阮组长也在其间,此时便和善道:“这位朔月堂的符师弟前日在东海秘境中采到了十余支一品红花,经耿师兄查验,皆属地性。今日入库时,他却非要我们归入火灵一栏。火性红花极为罕见,便是一流的医谷药宗,也是常年稀缺。这个……耿师兄在堂中掌鉴多年,应当不至于错认。”
为首弟子听了,越发恼怒,道:“阮师兄,与这小子还有什么话好说?一目了然之事,偏要在这里钻牛角尖!知道你原来门派采药厉害,你出身昆仑,见多识广,谁也不放在眼里。可惜这
', ' ')('里是青霄门,容不得你动不动耀武扬威!你要质疑耿师兄,倒是开口说话啊?若能说出几分道理来,我姓潘的话放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赔礼道歉。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光会瞪起一双死鱼眼睛看人,没的叫人火大!”
我见他咄咄逼人,急忙上前几步,护在符冠英身前,赔笑道:“潘师兄且莫恼。这位符师弟我也是认得的,平日是不大爱说话,但一向敬爱同门,恪守己责,绝不是故意挑起事端、心术不正之人。今日只怕有些误会,请容我问他一问,若果真冥顽不灵,师兄再骂不迟。”
潘师兄正在气头上,闻言只哼了一声,道:“随云师弟既这么说,我且在这儿等着。今儿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怕他以后手上采炼的东西,在我们这嘉禾堂过不去!”
我喏喏连声,忙将符冠英拉开几步,问道:“怎么几天不见,反跟人闹起来了?你以后采药炼石,跟他们还有打不完的交道。现在就得罪了人家管事的师兄,以后可怎么是好?那红花若是火性,你怎又不说明白?”
符冠英面容平淡,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只将眼睛定在我脸上,一声不吭。
我本不善于说话,劝得几句,已经言辞匮乏,只得自己去口袋中捡了一支红花,放在眼前端详。但我连目录都只背得磕磕绊绊,如何鉴别得出什么地性、火性?瞎看了半天,只好向他道:“反正我……我什么也瞧不出来。”
符冠英嘴角极轻一动,又沉下脸来,一扬下巴,道:“土里有东西。”
我听他口气松动,忙捧了一把土细看,果见泥土中隐约有些黑色碎末,却看不出是什么。
符冠英道:“这是皆空石碎片,有残余造化之力,可重锻根骨,再塑性灵。”
他说了这句话,便不再多言。我还琢磨了好一刻,才恍然道:“所以这些红花本属地性,全赖这……皆空石之功,化为罕有。”忽见那花瓣边缘已有些枯萎,不由奇道:“怎地这花……好像要凋落了?”
符冠英垂目道:“天生万物,逆天而动,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只见一个秀丽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抢上几步,却是周令。只见他死死盯着符冠英,颤声道:“……世上真有让人重锻根骨之物?”
符冠英眼角都未向他一瞥,只淡漠道:“事在人为。”
一旁嘉禾堂弟子听见奇闻,一时议论纷纷。阮组长摸着后脑勺,迟疑道:“这灵质更迭之事,从前也曾听说。只是……”
我忙打圆场道:“说来也巧,几位老堂主正在里面喝茶。既如此,不妨先容我将这一袋物事送进去,让老堂主品鉴之后,再……再行入库。”
几名嘉禾堂弟子窃语一番,并无异议。我将那袋子送入库房,与诸位老者看时,一桌人竟都十分感慨,将阅了一半的《天华宝录》扔开不提,反谈起自己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擅闯东海、西洲秘境,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之极的梦。又云两地相隔万里,却都有皆空石的传说,不知孰真孰假。又笑骂这皆空石身为绝世灵物,有通天之力,却不肯老老实实待在秘境里,反而行踪不定,处处留下碎片,实在难以捉摸。
我越听越奇,忍不住将异梦天女之言相告,又结结巴巴道:“若弟子猜想不错,这两处秘境之中,便是被她怒而镇压的美梦、噩梦两位神君了。如今天女也已……过世,两位神君虽然神魂俱灭,却都在殒身之地留下这皆空石,如今四处奔走,许是心有不甘,终想一见。”
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先前那名取笑我与萧越的老人晃了晃稀疏的白发,叹道:“这便是天下的有情人了!生生世世,拼尽千劫万苦,那也是要在一起的。”
我谢过众人,回到堂前,绞尽了脑汁,才朝双方道:“老堂主说,这泥土中确是皆空石无疑。只是……灵性重生,本属造化之奇,堂中弟子辨认不出,也……也属平常。如今这些红花就按一品火性入库,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阮组长忙接口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符师弟眼力独到,我们做师兄的自愧不如,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符冠英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只略一点头,忽道:“潘师兄。”
那潘师兄正要悄悄离开,闻言全身一颤,止步道:“怎么?”
符冠英道:“师兄还没给我赔礼道歉,如何就走了。”
我吓了一跳,忙握了他手,挡在他身前,道:“……你少说两句罢!”又赶紧将入库的名录搬到自己面前,想尽快替他了账。偏偏又不记得一品红花在哪一页,将一本册子从头翻到尾,头上都几乎要冒出汗来。
只见眼前一阵阴影压来,符冠英已来到我面前,开口道:“一百四十二页。”
我忙依言翻到,提起笔来,替他录入。只听符冠英忽道:“你好笨啊。”
我头也不抬,只道:“说到头脑聪明,我自是远不及你。还请你日后少开金口,少与人作些意气之争,我这笨人就谢天谢地了。”
符冠英沉默不语,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头发上一垂一荡的带子。那还是我早先沏茶时
', ' ')(',唯恐扫入茶汤中不敬,从袖中取了萧越送我的那条锦带,匆匆忙忙绑起来的。见他紧盯不放,拿起来瞧了一瞧,问道:“怎么了?”
符冠英摇了摇头,将地上空口袋提起,转身欲走。
我见他佩剑空空,并不见我送他的那条剑穗,顺口问道:“那穗子呢?”
符冠英脚步一顿,道:“炼了。”
我目送他背影离去,竟有松了口气之感。每次与这位符师弟相处,总觉他目光凉丝丝的,注视我的时候又分外长久,实在令人有些不适。其时天色已黑,回库房时,只见人去楼空,徒留桌上几杯冷茶。我一时竟有些不舍,怅然道:“老堂主们……都回去了么?”
萧越道:“都回去了。”说着,不由一笑,道:“老堂主们都对你赞不绝口,还钦点你明年再来这里沏茶,说等你做了好人回来,让我务必转告你。”
我也忍不住一笑,道:“什么好人?你们又来笑我。”将茶具一一收拾妥当,见天色已暗,遂小声道:“大师兄,我先回去了。”
萧越道:“嗯,我送你回去。”
此时正月将尽,天气严寒,月色浅淡,山道两旁积雪未化。我与萧越并肩而行,一路闲谈,不知不觉到了那红枫树下。我问及那《天华宝录》,萧越应道:“皆已编排完了。对了,狄老堂主还大手一挥,叫我去他洞府领一样宝物,说是名列《天华宝录》之首的极品,恰逢时机成熟,借给我们欣赏几天。明天你再来时,便能看到了。”
我呆呆点了点头,问道:“狄老堂主是哪位?”
萧越含笑看我道:“就是说你是我相好的那位了。”
我与他原本靠得极近,衣袖不时碰在一起。闻言脸上一阵燥热,低声道:“……你没告诉他么?”
萧越深黑的瞳孔一动,故意凑近我,问道:“告诉他什么?”
我只当他又在使坏,忙往前逃了几步,道:“说我……我不是……”
忽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条璀璨夺目的长路。只见山道从我脚下开始,铺满了千千万万细碎的灵石,一钩弯月照耀之下,如一道流光溢彩的长河。
我难以置信地踏入其间,只见脚边如五色星芒闪动,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衣袍下摆高高提了起来,向闪光的尽头奔去。
萧越停在我身后,颀长身影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我。许久,才从山道中央向我走来,问道:“你喜不喜欢?”
我本想说话,还未开口,只觉喉头一阵哽咽,只鸡啄米般用力点了点头。
萧越低头望着我,含笑道:“我石头是化不了了。不过日后美梦之中,一定会有你刚才的样子。”
我抬头与他对视,只觉一阵依依难舍之情几乎冲破心脏,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萧越声音也有些微颤,哑声对我道:“……江郎,再见。”
我不知在云何洞天外平静了多久,才低头走了进去。一进那冰室,不由怔在原地。
只见我与叶疏的玉床上,一幅长长的喜缎直铺到地上,绮红交映,满室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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