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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觉那小花甚是眼熟,似是从前我绣在他衣服上的。但天长日久,也不确然。这么一迟疑,再多的恶言也说不出口,只头也不回地道了声:“那就多谢了!”只听身后一身暴响,大约江少爷又在摔东西泄愤,不知遭殃的是手炉还是茶碗,我也懒得再去理会。
殿中伤者虽众,需我亲手救治的却不到十人。先前在万法佛尊金身前受血魔重创者,不是当场殒命,便是鲜血流尽而死。如今尚能侥幸活命者,当时都不过轻伤而已。如今身上皆敷着厚厚的止血药粉,只是血流如注,将药粉都冲了开去,须有人时时在旁补充。我先来到一位昏迷不醒的大易宫师兄身边,向他体内送入灵息。他正当盛年,平日又修炼得宜,失血虽巨,却比玉清子道长恢复快得多。只一时半刻,脸上便见红润,伤口鲜血也不再流出。一旁自有其他医修上前包扎、开药,我收回手,见他师姐、师弟尽皆喜极而泣,只觉心中暖盈盈的。如此依葫芦画瓢,将余下几人一一看过,殿外天色已经大明,算来已是十二月初三清晨了。我替最后一名伤者疗治完毕,只觉腰酸背痛,眼睛也有些张不开了。
这名伤者却是一位宗门长老,身边门徒如云。见我救得他老人家性命,个个感激涕零,有要拿灵宝、法器酬谢我的,有连连呼谢神医的,更有直接向我跪下磕头的。我哪里见过这场合,拉了这个又扶不起那个,只急得满头大汗。
我诊疗之时,好几名医修便一直紧随我身旁,见我手到血止,皆有好奇难耐之色。此中犹以灵素谷医修最甚,好几个当场便掏出医经来,旁若无人地在我身后交耳讨论。向我投来的目光更是狂热,仿佛要在我身上扎上几十根针,给他们一探究竟才好。此时见我窘迫异常,皆有不解之色。一名头戴白色方冠的青年医士便施施然走上前来,挡在我身前,鼻中哼了一声,道:“赶紧散了,照方子煎药去!”
我见他气派十足,其他医士行动说话间也以他为尊,想来是灵素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见他替我解围,忙向他道谢不迭。那青年反奇道:“看你做大夫这样熟练,旁人吵吵嚷嚷来谢你,怎地如此不习惯?”
我涨红了脸,羞怯道:“我……我岂敢称什么大夫,不过会些缝缝补补的笨功夫罢了。”说着,便将自己补续他人灵息之事说了。
那青年一听之下,两眼放光,立刻取出腋下夹着的一卷医书,并书中一支羽毫笔,将我拉到殿中一处僻静之地,呼朋唤友,将我团团围住,问了我大大小小无数个问题。从呼吸吐纳、周天运行,问到起居食宿、父母生辰,直到将那书上空白处记得密密麻麻,无处下笔,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又合十求恳道:“师兄,能不能请你给我们一点血?我们冯谷主半生精研此道,当今许多救命灵药,皆是他老人家从血中析取而成。只是异血难觅,谷主近年又身体不济,已许久未炼制过新药了。如今魔人纷出,邪法猖獗,光一个血魔便已难以对付。师兄灵质如此难得,如能交由我们带回,让谷主研究一二,或再试炼出几味丹药来,那便是全修真界之幸事了。”
我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自无不允。那青年欣喜若狂,忙将那羽毫笔往两头一拔,露出其中一条透明的长管,道了声“得罪”,便将那长管上连着的一根细针亮出,往我腕上扎入。我任他将那管子一点点吸满,见时机凑巧,便小心问道:“不知贵谷中有没有一位……学徒,名叫柳唱的?”
几名灵素谷弟子原本聚在我二人身畔,闻言面面相觑,空气也好似迟滞了一瞬。只见那青年将满当当一管血惜重地收进怀里,这才抬起头来,讶然道:“师兄……莫非与我们少谷主识得么?”
我见他们反应奇异,本已捏了一把冷汗。听到“少谷主”三字,才长舒了一口气,忙摇手道:“也、也谈不上识得,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记得他从前告诉过我,他是谷主私生子。如今看来已经认祖归宗,身份也已大不相同,倒也不忙相认。本想再打听一下那血尸之事,又想他心地仁厚,连我那般伶仃孤苦之时,犹对我不离不弃。如今常在他父亲身边,若见不平,定会出言劝阻,也用不着我在这多嘴了。
那青年还待开口,只见先前引路的小沙弥急急忙忙走来,向我道:“道长,您的那位……呃,夫君,就是……穿白衣服的那位道长,让我来找你,说他之前给你传过……什么思的,你没有回应。”
我心中一跳,忙握住腕上坠子,见红光并不闪动,想是先前疗治时未曾注意。一时颇觉遗憾,忙问道:“他找我什么事?”
那小沙弥道:“没什么事,就是问你在哪里。他在大雄宝殿中等人,一时却不得回了。”又飞快一合十,道:“道长要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去衣骨塔啦!”
我听这平平常常两句话,心头竟如蜜之甜,浑身疲累一扫而空。闻言忙回了一礼,道:“劳烦了。是去安葬象竹师兄的……?”
那小沙弥道:“正是。我捧了这衣服去,首座长老看都没看一眼,只说人死如灯灭,让我们赶紧烧了了事。”将手中衣服小心地理了理,突然掉出一块看不出花色的襁褓来。他弯腰拾起,又不
', ' ')('由落了几滴泪,抹眼道:“象竹师兄一出生就遭人遗弃,首座长老在后山捡到他时,他身上就只穿着这块包布。他小时候没有衣裳取度,一年年长高长大,都是首座长老亲手给他补续。他是知道自己……,临行前才特意将这件旧衣穿在身上。不知象竹师兄到了那边,身上冷不冷,有没有人给他衣服穿?”
我对佛宗一无所知,只道这位无性长老佛法高深,已经到了堪破生死的大境界。听他说得伤怀,忍不住道:“小师父若不忌讳,可否让我缝补一番,再行送去?”
那小沙弥感激不尽,连声道:“多谢,多谢!到时烧寄过去,师兄一眼便认得出来了。”又向我合十数次,才恭恭敬敬离开了。
我将那百衲衣收起,一时触动心怀,若有所思。那灵素谷青年闻听我二人对话,眼中却迸出狂喜之色,向我请求道:“师兄既已婚配,可曾与人双修?不知方不方便透露一二?”
我大惊失色,忙将手摆了十几摆,推辞道:“这个就……不大方便了。”生怕他还要寻根究底,忙寻了个借口逃开了。
回到殿中,好一通拐弯抹角,才重新回到江风吟所在之处。只见他正在榻上闭目养神,江家众人小心翼翼地在旁服侍,江雨晴却不在其中。我径自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肩膀,叫道:“……喂。”
江风吟见我去而复返,脸色一下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嘴巴开合了两下,才恼怒道:“你又来干什么?说了不要你治了!”说着,一把翻过身去,拿后背冲着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要也罢,不要也罢,总之这里只有我能治。”也不顾旁人目光,直接坐在他软榻旁边,从托盘中取了一块干净手巾,往他脸上一扔:“你不愿看见我,就别看好了!”
江风吟向来心高气傲,被我这么一顶嘴,气得立刻扭过身来,浑身灵意骤然激昂,连我那半截面纱也被直拂到脸上。我本已做好他死活不肯配合的准备,谁知他怒视我好半天,只将两手握得咔咔作响,却没有下一步举动了。
我不愿多话,伸手将他外袍粗暴一扯,露出胁下伤口来。那血魔妖术着实厉害,一夜过去,那浅伤竟无半点愈合之态,血反比先前流得更多了。我飞快扫他一眼,谅他也不肯松开双手,遂直接将掌心放在那伤口之上。灵力送出之际,原本还担心他顽抗不服,没想到也出奇地顺利。他体质既强,受伤亦轻,只片刻间,血液中的流毒已被连根拔除,脏器也修复如常。只是身体肌肉僵硬无比,仿佛对我的触碰极其抗拒一般。
我见他伤口中血流渐止,这才缓缓将手收回。只见他身上那件旧衣沾满血迹,无论如何是不能要了。一时心想:“这衣服本来也不是贴身穿的,这穿着如何能够舒服?”有心再给他备一件里衣,想他定然不肯要,遂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江风吟一直没将毛巾拿下,一张俊脸遮去大半,只露出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他性情一向飞扬,少有如此静默之时。我若是完全猜不透他也罢了,偏偏又对他熟悉之极,也只好沉默不语,将绷带穿过他身下,替他包扎好伤口。他身动之时,衣上一阵白檀香气也随之浮起。
我心中想:“这么多年,他倒只爱这一种香味。”
忽见一名黄袍僧人前来,向江风吟道:“传谢真君口令:佛尊金身底下发现敌人侵袭之势,请道长速往正殿待命。”
江风吟应道:“知道了。”这才支起身来,将脸上手巾摘下,却也不看我,只是避得远远的。
我听战况生变,本已起身欲走,见他怔坐不动,迟疑了一下,才道:“你……多保重。”
江风吟眼角狠狠跳动一下,仍一语不发,只将那手巾拧得更紧了。
我出得殿来,见到门外亮光,忍不住举手挡了挡。忽然之间,心中无比思念叶疏,恨不得插翅飞到他身边。一路急急忙忙赶回禅房,连脚步都比平时快了许多倍。
只是我到底慢了一步。小沙弥告诉我,首座长老无性大师夜巡时,探得大雄宝殿地下禅武大阵有细微裂痕,恐是魔人妖诈,嘴上宣称要踏平摩耶山、迎魔尊归位,暗地里却打着窃取魔种的主意。幸得无性大师发现及时,现已带领三十多名高阶僧侣,并谢明台、兴云法师一干宗老,连萧越、叶疏、江风吟等道宗弟子,一并往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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