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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前做丑人时,也常听人说我心好。其时不过低脸讪笑,想我生得这般面目可憎,脾气若还怪异些,更无人与我相近。只是有时见谢俊他们醉倒在地,自有老妻絮絮地搀扶回去,或见小荷口中嫌弃老公腰病,却常背了他在铺子外头晒太阳,也难免发些癔梦,幻想有人全不在意我皮相如何,竟肯照见我的心来。乍闻此言,脑子当真如擂鼓一般,一下砸得嗡嗡作响。恍惚半天,才挤出一句蠢话:“……我的心好不好,你又知道了?”
叶疏仍一霎不霎地望着我,简直连我的心都要看穿:“我自然知道。”
他声音也如月色一般,向我轻轻洒落:“灵素谷医修悬壶济世,天下称颂,谷主冯雨师更是德高望重,受万人尊崇。只是他向来嫉恶如仇,深恨离经叛道之人。以他那般妙手仁心,犹自不肯救治魔修、鬼修。我这样遭你厌恶,你却肯放下成见,时时替我担忧。又不惜耗费灵力,替我医治。我看你的心,比他们都要好得多。”
我只觉万种热一并涌上心头,这一下只羞得脖颈也抬不起来,待要驳回一句:“我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厌恶你。”吞吐半晌,舌头竟如压了石头一般,徒自嗫嚅而已。
殿内侍从闻讯而来,将他从我眼前引去。我也自随婢女回到宴席之中,只是那脸上的沸热,任秋风吹了许久也未冷去。
次日一早,门中便有主事弟子驾乘法器前来,奉师尊之命,召我等返回门派。旁人自无异议,惟有萧越剑意未复,不能同往。我在众师兄扶携下笨手笨脚登空之际,忽闻身后一人高呼:“小郎君,请留步!”
我回头望去,见广叔率一众仆役匆匆赶来,向我揖礼道:“少主有一物见赠,望小郎君不弃。”向旁略一扬手,便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恭恭敬敬呈上一个金漆托盘,盘中放着一枚绣得精巧之极的丝囊,却不知其中藏有何物。
广叔道:“这是少主平日系的锦带。少主说,此番不能与小郎君同行,深以为憾。小郎君将这条带子系在腰间,便如他日夜在旁相伴一般。”
我一时只羞得抬不起头来,也顾不得甚么礼数,忙忙地将那丝囊抓起,一把塞入怀中,掉头便走。待我逃也般登上法器一端,乘风凌空之时,还依稀望见兰陵宫阙之前,广叔与其他仆役仍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我离去。
我痴痴站了许久,才伸手入怀。手触到那柔滑丝缎,心头又是一阵乱跳。虽然说甚么也不敢拿出来瞧瞧,更不必说佩戴在身上,但这一番缠绵情意,着实令我一路上都魂不守舍。任天风浩荡,亦不如我心中摇荡了。
到得不空山上,师尊一缕神念已在四象殿等候。见我向他叩拜,忙将我扶起,含笑道:“我道我如何眼拙,瞧不出你灵体归属,却原来得天之力,非常人可比。无霜,你闭关已久,快来瞧瞧我这新收的小弟子,可俊不俊啊?”
流云峰长老白无霜择徒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根骨悟性,皆要十分考究。当年他一意要收下江风吟,正是相中他天资过人。只是他天性不苟言笑,闻言也只抬了抬眼皮,瞥我一眼,淡淡道:“不错。”
掌事长老谢明台笑道:“白长老向来不喜夺人所好,宗主又何苦同他炫耀,只别让蒋长老瞧见了倒是真。那最是个贪心不足的,见了你这天灵根的小弟子,岂有不爱的。说不定当场就把他拐走,还罗织许多罪名,怪你教而不得其法,白白把他糟蹋了。”
只听嗡地一声轻响,一名黄脸方巾的中年修士已现身他二人之间,满脸睡容,长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一时不见,便听有人在背后编排我的坏话。甚么小弟子,宗主几时收进门的?竟无人知会我一声!”
青霄真人哈哈一笑,向我道:“这是朱雀峰长老蒋陵光,你叫师叔便是。他老人家最会相面占卜、摸骨算命,你日后若有机缘,也可向他请教一二。”
我忙见礼道:“弟子江随云,拜见师叔。”
蒋陵光怪道:“宗主这话说的,日后是机缘,当下便不是机缘了?”忽上前一步,将我双肩按住,从臂膀处往下,连十根手指一起细细捏了一道。又将我翻了个身,从踝骨至脊背,一路摸索上来。我见他双目紧闭,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哪里敢妄动一根手指?只是紧张之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瑟缩。
蒋陵光不耐烦道:“放松些,我又不吃了你!”将我头身拨正,双手捧了我脸颊,将眼耳口鼻一一摸过。又催问我生辰八字,我忙颤声答了。只见他掐指算了片刻,点头道:“好险,好险!”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谢明台不解道:“这孩子命格如何,总该有个定数。怎会又是好险,又是可惜?”
蒋陵光将手从我脸上撤下,又恢复了那副睡眼惺忪之态,懒懒道:“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又何必白费唇舌?”复将目光对准我,上下端详片刻,道:“方才没来得及细看,如今一打量,你这副容貌,倒与我门下一名小徒甚是相衬。他也是万里挑一的冰雪灵根,虽不及你,勉勉强强也可将就了。他身上本来有一处隐患,我最是头疼不过。方才见你性情温存,定不是那薄情
', ' ')('寡义、始乱终弃之人,正合我的心意。不如请宗主做个见证,将你二人指为道侣,择日完婚。”
谢明台拊掌笑道:“来了来了!”我却大吃一惊,全没想到他初次见面,便要替我做媒。一时晕生双颊,抓耳挠腮,直没做手脚处。
青霄真人摆手道:“我老头儿从不过问这些事情。你既有此意,自己勤加打点,也就是了。我还有正事与他说,你们先退下罢。”
蒋陵光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笑非笑道:“不过讨一门亲事,宗主也不必紧张成这样。一言不合,就赶起人来。”又向我道:“我那小徒模样生得十分可人,你一见便知。是了,他姓周,单名一个……”一语未毕,已被谢明台扭走了。
白无霜举步欲走,忽道:“你方才说,你叫江随云?”
青霄真人略一扬眉,笑道:“怎么,你恰好也有一名合衬的小徒,要说给他不成?”
白无霜摇了摇头,又凝目瞧了我几眼,道:“许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身影一动,便已不见。
青霄真人这才命我上前,诉说事由。原来阴无极西河事败之后,一路丧逃回万鬼门,伤重未愈,却强撑病体,开启六道传音大阵,召集天下怨鬼前往淮阴地界,在罗刹海畔、万劫城中,举办甚么“鬼门千侣”大会,据说规模极盛,百年不遇。众宗门私下相商,均觉他如此急于操办,定与复活孟还天之事脱不了干系。万鬼门中虽有线报,但人微位浅,道行有限,多有难以涉足之处。前日三清宫玉真道人在昆仑修行时,意外擒住一名级别甚高的鬼修,从他身上搜出一枚幽冥令,正是阴无极邀请入会的信物。说不得,便要请我来扮一扮这位朋友,赴一赴这万鬼大会了。
我做凡人时,便常听见这罗刹海的恶名,说是群鬼怨集,凶险异常。莫说普通宗门的弟子,便是前辈大能,也多有折损于此的。一时惊诧难言,努力吞了口唾沫,颤声道:“师尊有令,弟子自无不从。只是……只是弟子……”
青霄真人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头,语气甚是亲切:“以你现在的修为,的确不该让你以身犯险。只是一来万劫城门口有魑魅魍魉把守,那是孟还天当年麾下的四头妖兽,嗅觉最是灵敏。四兽分管地、火、风、水四象之力,只要闻到一丝气味,便吠叫不休,任你如何易容改扮,也是无用。你灵质殊异,正是与会之选。二来你体内有苏生之力,正与鬼魂相克。天灵根原本就稀世罕有,只要修炼得法,进境何止一日千里。何况万劫城内有人接应,你叶师弟亦与你寸步不离,必能护你周全。”
我乍听之下,惊奇比之前更甚,又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口水:“叶、叶师弟?他……他也要去?”
青霄真人颔首笑道:“那是自然。这鬼门千侣大会,自是要两人同行的。”
我干巴巴地问:“那他……如何进门?”
青霄真人温和道:“他不进门。”
我心中还有万千疑问,他已一笑摇头,道:“且不必忙。逢山过山,遇水渡水,也就是了。”说话间,二指已捏成诀,一封紫莹莹的玉简顿时浮空而起,在我身前参差环列。
只听他沉着的声音响起:“随云,为师将这一本《先天九炁大法》残卷传授于你,望你永守道心,光明如镜。”
我浑身一震,诸多杂念顿时一散而空,叩头涕零道:“是,弟子必不负师尊圣诲。”
万劫城前,昏灯凄凄,一支长长的队伍蜿蜒排在护城河前。几名鬼卒煞有介事地把守在吊索桥旁,接取令牌,查验正身。只听一个声如裂竹的鬼声高唱道:“……钩心洞狗吞大人,过!”
我面无表情,将身上一顶浓黑斗篷遮得严严实实,与前方一个满身流脓的恶臭鬼离得远远的,双眼不经意般扫过城楼上盘踞的四个黑影。只见三者皆岿然不动,只有最右那只魉兽嘴巴一撅一动,似在咀嚼甚么。再看时,竟是一双细瘦的人腿,已吞进去一多半,只剩两只脏污的脚在外头。
我忙收回目光,心中一阵惊跳,短杖已在手中攥出了汗水。
忽听门口一阵嘈杂,一名鬼卒头目已将一名绯衣女子拦住,似是在向她索要验明身份之物。
那女子腰肢盈盈,不堪一握,此时便哀哀凄凄道:“大哥,行行好罢。这罗刹海尽是吃人的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让我一个弱女子往哪儿去?”
那鬼卒头目不耐烦道:“老子管你去哪,今天没有令牌,便休想踏入这万……”
一语未罢,一阵妖雾吹来,将那女子头上的兜帽荡开半边。那鬼卒头目脸色顿时大变,一连退开好几步,喃喃道:“九……九……夫人?”又向一旁连连挥手,示意索桥放下。
那女子垂下头颈,仍哀哀道:“多谢大哥。”重新拉好兜帽,这才款款地去了。以那索桥之朽败,她一步一摇地走过,竟未发一声。
我满心疑云,脸上只做无事。那恶臭鬼气味难闻,鬼卒只捏着鼻子瞧了一眼,便嫌恶般将他放行。到我时,那鬼卒头目竟有些恭谨起来,接过令牌时,还唤了我一声:“鬼丑大人。”
我
', ' ')('眼皮也未动,只冷冷哼了一声。
那鬼卒头目愈发客气,将我引到桥头,躬身道:“大人,请。”
我内心紧紧悬吊着一口气,脚下却平稳无波,向那吱呀作响的索桥走去。
霎时间,我只觉如芒在背,四头妖兽的注意力一并被我吸引过来,连那头正在嚼食的也停下了动作。八只血红的小眼珠,便在城楼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佯作不知,手中短杖好整以暇地一点,左脚已踏上桥面。只听四兽口中发出低沉嘶声,或昂首,或振翅,左首第二头魅兽更是躁动难安,突然打了个响鼻,向我的方向立起身来。
那鬼卒头目诧异之极,道:“这是怎么了,四位妖尊大人怎会一起……”
话音未落,那魅兽双翼一展,已飞下城楼,直落在我面前的吊索上。只见它遍体赤红,形如鹰隼,腹部却长着一张诡异之极的人脸。它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伸长脖颈,便往我身上嗅来。先是闻了闻我胸口,继而凑到腰间,停顿良久,鼻孔翕动不休。那腹上人脸双目紧闭,嘴却裂开一条深缝,一条鲜红的舌头吐了出来,涎水长流,口中哼哧有声。
几名鬼卒见状,皆已变色,那头目更是面色肃杀,手中骨刃一挥,眼看便要发难。我心知不妙,鼻中“哼”地喷出一口气,伸手入怀,将一只绘着白雪玄鹤的锦袋往地上一掷,冷道:“……小畜生鼻子倒灵,看看这是什么!”
袋口开处,几枚青玉灵符一并摔出,灵质清鸣,碧光流烁。
魅兽歪着头端详玉符,又朝我抬起头来,喉中发出狺狺之声。那舌头见了玉符,亦从我身上缓缓收回,如蛇一般围绕游动几圈,小心翼翼伸出舌尖去舔,却立刻如烫到一般,被弹开一尺多远。
那人脸勃然大怒,魅兽亦震怒不已,一声狂吠,双翼高举,将几枚玉符扑得粉碎。
那鬼卒头目忙将骨刃收在身后,神色比之前更恭谨了几分,躬身道:“……看来大人此去昆仑,大有斩获。方才小的们多有得罪,还望大人原宥。”
我双眼上翻,阴恻恻道:“再有下回,你那对狗眼珠子就保不住了。”短杖一顿,提声道:“我带来的人呢?”
那鬼卒头目点头哈腰道:“是,是。尊夫人想必已经到了。”又忙呵斥手下一名脚快的鬼卒,让他替我在前头带路。
我没好气地将斗篷下摆一挥,傲首阔步,随他渡桥入城。迎面竟又是一道索桥,桥下黑水发出阵阵腐臭,岸边堆起一二寸厚的白沫,不知已沉积了多少年。我随那鬼卒下桥,只见幽幽几点鬼火,照着水上木桩、缆索,却是一个渡口。
那鬼卒跳将下去,一脚将渡口抢食争闹的两只鬼踹倒,骂道:“一天天就知道在这里偷懒,还不手脚麻利些,将大人的家眷送进来!”
那两只鬼吃了打骂,不敢怠慢,忙将水底浸得湿淋淋的麻绳捞起,一匝匝收盘在自己腰上。那绳上显然拴得有物,只见水波不断摇动,举目看时,竟是一条小小渡船,从城墙上一处孔洞中穿行而来。
那孔洞极其狭窄,不过寻常人家的狗洞大小。船上载着一名女子,此时雪白的脖颈中拴着一条绳索,只能双手双脚趴跪在地,胸口紧紧贴在船底,屁股微微向外撅起,显得极为圆润。她原本俯身向下,听见渡口水声,乌缎般的黑发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幽冥河水中,只见她一袭红衣,肌肤如雪,眉目浓丽之极。霎时之间,连河上阴森森的几点鬼火都绮丽了几分。
我身旁三只鬼痴痴望着这绝世的美人,六道鼻血一并淌了下来。那绳索失了拉力,渐渐松了开来,一圈圈跌落在地。
我重重哼了一声,短杖在地上用力一顿。几只鬼这才如梦初醒,忙手足并用,将小船拉了过来。
那红衣美人双手挽住裙边,莲步轻移,下船登岸。几只鬼眼睛如被黏住了一般,一霎不霎地跟随她脚步,其中一只甚至不自觉吸了吸鼻子,表情陶醉之极。
我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容情,想师尊令他扮成女子与我同行,我做了万万千的准备,见他时亦是这般失态。
叶疏靠在我身旁,轻轻抓住我的衣袖。我心神一震,短杖微微离地,往后一指。只听扑通、扑通几声,三只鬼早被掀入水中,双手捂住眼睛,惨叫呼痛,寒雾从指缝中汩汩而出。
我冷冷道:“再盯着我老婆看,莫怪我这寒潭孤影杖手下无情。”衣袖一挥,戾气十足地入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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