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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只听衣袍在地上发出沙沙轻响,殿旁一人向我走来,停在我身旁。
我本以为自己要激动晕厥,开口却比想象中平稳得多:“叶师弟,你好。”
叶疏神色仍是平淡无波,双眸静静停留在我身上,却没有出声。
我一瞬间竟有些想笑。他永远是这个样子;你爱他如狂,当着他的面在意念中猥亵他一次又一次,为他流下许多眼泪,为他死了,他再见你,也还是这个样子。
青霄真人捋须笑道:“我这小徒弟向来寡言少语,听他开一句口也是千难万难。以后你与他相处久了,便知道了。”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萧越,赞许道:“阿越办事愈发妥帖了。不知梦中时流如梭,你江师弟生死未卜,难为你在门口守了那么久。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罢。”
萧越躬身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青霄真人将我领入内室,让我在蒲团上坐下,细细询问我从前所学心法。听说我修炼三年才到凝力初期,不禁莞尔。
我惶恐不已,想他老人家一代道尊,前后两位弟子都是少年成名的天才,却破例收下我这个候选不成的废物。
青霄真人摸了摸我头顶,温言道:“随云,你入门虽晚,却是你们师兄弟三人中历经世情最多的。只要修习得法,假以时日,未必就逊于他二人。”说着,便伸出二指,探我左手腕脉。一探之下,忽然“咦”了一声。
我从前吃惯了灵质不足的苦头,见他面有讶色,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青霄真人放下左手,复在我右腕上切探良久,眉心深深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可有些奇了。”
我小心问道:“师尊,不知有何不妥?”
青霄真人沉吟道:“天生四象,地、火、风、水。先天体质与自然之灵相鸣和,是为道体。一鸣对应一和,谓之灵根。你大师兄萧越,便是火系灵根;叶疏则属水系中冰雪一支。你刚才说,月读门测出你身带水灵息。但我适才探你体质,灵台中确有一股浑朴之力,却不属水,亦不属于任何一系。”
我经他一说,才发觉丹田之中蕴藏着一团蒙昧气息,如雾隐深谷一般。一时茫然无计,问道:“师尊,那我……?”
青霄真人道:“我先教你运转周天之法,其余待我出关,再行斟酌。”传了我呼吸吐纳之法,又给了我一枚青色令牌,道:“你剑法未成,让叶疏教你便是。我先前已交代过,谅他也不敢对师兄拿乔。”说罢摇头一笑,让我出去了。
这令牌却是青霄门宗主标识,我才出四象殿,立刻有掌事弟子上前,要为我安排住处。我推辞不过,只得在不空山中看了几处。待一脱身,便迫不及待向秋收堂去了。眼望那黄尘道中一角青檐,胸中一片激荡,恨不得立刻奔进门去。
几步紧赶上去,到得院前,只见一切如旧,连杂屋外的几个破烂轱辘,用剩了不要的土砖、梯架,并墨线泥胚等物,也还堆积在原地。我走近看时,见一把我从前惯用的瓦刀斜插在土里,刀身长满厚厚一层锈泥,把手却早已腐坏了。
一名赤脚小童从东院门口一阵风似的跑出,见我独自在泥地中发怔,神色甚是好奇:“姐姐,你是谁呀?”
我涩然一笑,问道:“从前住这里的。你们管事的在么?”
管事少顷即出,一张脸团团的很是和气,问来却是姓张,来此二十五六年了。我问起旧识,有一二人张管事尚有印象,说是或病终,或寿终;余下儿女几人,或从父业,或举家搬迁某处。谢俊孙儿也已病逝多年,只留下一名幼子谢福元,如今也已是古稀之年。他在村中颇有威望,如有事相寻,到清风村随意着人打听就是了。
我心中感慨,一时出神。忽听张管事道:“适才听仙君名讳,莫非与昔日堂中的江管事有渊源么?”
我苦笑道:“正是同根一脉。”
张管事喜道:“那就是了。前任管事曾对我言道,东院有两件物事,决计不能擅动:一是左起第二间厢房,二是屋后那两株梅树,那都是当年江管事留下的旧物。又切切叮嘱,说万一事不可测,厢房也还可一动,那梅树却是万万动不得。如摧折了一星半点,从前的王管事、谢老管事,在地下做鬼也须饶不过我二人。只是天意难料,前些年后山被暴雨冲塌了,却将那两株要紧的梅树压在下面。我与堂中弟子抢挖了一夜,才救出来一多半,又请了城里的老梅匠重新栽过,活是活了下来,却再也没开过花了。仙君既是江家后裔,可否代为收管,也好让他老人家这些珍贵遗物有个交代。”
我向那厢房望去,果然门框窗纸甚是老旧,似已多年没人动过。于是谢道:“您有心了。我能进去看看么?”
张管事忙不迭道:“当然,当然。”将我引到台阶上,将外头拴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打开了。
我推门而入,只觉一阵沉积气味扑面而来。看房中摆设时,只见床榻杌凳,一如既往。桌上还堆着我当年追随叶疏而去时未及收拾的书卷笔墨等物,纸张早已发脆,一碰就化为碎
', ' ')('片。床单帘帐也早已朽坏,帘钩上生满铁锈。我伸手一摘,锈屑簌簌而落。木柜板上满是虫蛀的洞眼,衣裳都已结成一团枯絮,柜底下还放得有两坛米酒,现在自然也已不能喝了。
我从前最怕别人嫌我不整洁,房间一向收拾得干干净净,衣物叠得方方正正,床单上连一条褶皱也要拉得笔直。如今在这尘网蛛结的房间里,竟提不起半分力气来打扫,只将床边显眼的灰拂开,便兀自坐在上面出神。萧越借我的衣服也沾了不少灰,此时也顾不得了。
我在房中坐了一夜,望见月光照在窗外那两株梅树上。偶有小童到我门口探头探脑,又立刻被大人低声呵斥回去。
次日一早,门外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叶白驹形貌比最后一次现身时殊无改变,神气仍是那般倨傲,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在院中将下巴一抬,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一步迈到门前,却又不知为何停住:“在下驽钝,不知阁下之意。”
叶白驹这才横扫了我一眼,极不情愿道:“道尊有令,让我主人教你剑术。现在正是他练剑的时辰,迟了一时半刻,便恕不奉陪了。”
我只得随他上山。到了云何洞天门口,只见树影掩映中,叶疏一身雪白衣袍,正独立那座青岩小院之中。
叶白驹叫了声“主人”,便在他身后站定,又向我手中打量一眼,嗤道:“你就拿这玩意跟我主人学剑?”
我手中却是一把歪歪扭扭的木剑,是临走时从小童玩耍的柴火堆里抽来的。闻言只握住了木柄,平静道:“见笑了。”
叶白驹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叶疏手中仍是那把同悲剑,想是他从秘境出来之后重新锻铸而成的。此时便握在手中,走上前来,将青云剑在我面前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十二式演毕,叶白驹立刻在旁抢着问:“会了吗?”
我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不会。”
叶疏便又演练一次。多年不见,他剑意愈发精纯。第二趟使罢,地上青砖已泛起一层淡淡白霜。
我垂眸片刻,歉然道:“还是不会。”
叶疏还未开口,叶白驹已率先发难,几乎跳起脚来:“不会?怎么看了这么多遍还是不会?我家主人学甚么剑法口诀,从来只要一遍,再使出来,连一分一毫也不会错。我瞧你如今长得也算……”
他上下端详了我几眼,哼然道:“……也算顺眼,怎么脑子还是这样笨法?该不会是……还没死心,变了一世人,又故意来纠缠我家主人罢?”
我知道他口舌恶毒,喉头仍是一阵发干,心想:我脑子确实笨得很,不然也不会为解你家古语耗尽一生,更不会为你家主人性命也不顾。
一时心中气苦,将木剑背在身后,开口道:“叶师弟,我今日随你剑侍来此,全因师父之故,绝非我本意。你不喜欢教习他人,我也不喜欢勉强。不如这件事就此作罢,以后我二人还是少见面的好,以免一个不留神,又被人揣测我有别样心思。”
说到后来,竟止不住有些赌气,只得强自忍耐,道:“师父那里由我去说,你不必担心。”说罢,转身径自去了。
次日我便禀明掌事院,说要回秋收堂居住。那旧屋中零碎甚多,我收拾时又往往手执一物怔立出神,许久也未打理清爽。张管事忽传噩耗,说是谢福元重病在床,多日水米不进,只怕大限就在这两天了。我忙随他前去,到得一处农家小院,只见一间瓦屋中药气熏然,榻上僵卧着一个老人,泛着白翳的眼不断向外张望。七八个子婿侄甥伺候在侧,面上皆有哀戚之色。他孙儿才三四岁,尚不晓得爷爷将死,兀自爬在床头小凳上吃豆。
张管事上前一步,大声道:“福大爷,江管事家来人啦!”
我忙赶到榻前,见他手上生着许多褐色斑点,正与当年他曾祖爷爷谢俊一模一样。我心中一痛,轻声叫道:“元元,是我,疤子爷爷。我来看你来啦!”
谢福元咳喘几声,双眼向我的方向找来,喜得几乎挺起了头颈:“疤子爷……爷,你……咳咳,你回来了?我父亲说……”一时使力过了,突然大咳不止。
我忙扶住他,要将他身体放平。谢福元却不管不顾,只道:“……嘱咐我,把这……这些东西,交给你。”说着,便向身旁颤巍巍摸索起来。他儿子忙上前帮忙,终于寻着了一个包袱,向我递来。
我打开看时,见是我那柄“一霎雨”,并几本书册、七八锭纹银,还有一个锈蚀难辨之物,仔细看来,却是皮帽上的一枚铁搭扣。
谢福元咧嘴道:“可算是办成……了这件事,在地下见到先父,也算对得住他老……”喉中痰音荷荷,已讲不上话来了。
我见他家人拿的拿痰盂,叫的叫人,自知留在这里也无益,便与张管事起身告辞。走到院中,只听背后脚步撞撞,却是那小童出来拿豆吃。
我停下脚步,从包袱中取出那几锭银两,忍痛对他道:“娃娃,这个给你。”
那小童黑豆般的两只小眼睛看着我,却不过来,只盯着我脚边晒豆的竹箕。
', ' ')('我失笑道:“你同你爷爷一样傻,从前我们逗他,他从来都只要糖,铜板一个也不要。我们说铜板给他攒着娶媳妇,他倒吵闹起来,说连媳妇也不要……”
忽然之间,一阵极其强烈的心酸涌了上来,几乎将我横冲在地上。从前我也受过无数孤独委屈,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摧人心肝。我眼中一时竟流下泪来,匆匆将银两放在豆箕之中,头也不回地上山去了。
当夜门外却又来了位不速之客。我打开门来,从红肿的双眼中望去,不由一怔。
那月色下静静立在院中的,却是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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