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想同儿女置气,只是疼得脸色惨白,长长几声呼吸,指甲紧扣着赵潋的腕子。
此时君瑕也行回礼,应承了做帝师。
太后细细想来,小皇帝出宫两次,都曾在公主府歇脚过,那时候起君瑕便在伺机撺掇赵清,对付她这个母后了。他进公主府,自然也是为了接近皇上,做公主宠爱的门客,如此机会便大了。皇上生了羽翼,早想逃脱她筑的巢,君瑕手中有她最大的把柄,他们早已联手……
她忍不住心酸地瞧向赵潋——最苦的,还是她的女儿,竟被蒙在鼓里,被利用、被欺骗了如斯之久。
赵清朝君瑕眨了眨眼,凑过小脑袋,用只有他们俩听到的声音道:“人前你是老师,但朕不叫你先生,叫你姐夫就行了,母后那头朕替你解决了,剩下的就是你答应朕的,你要对朕的皇姐好点儿,不能让她受丝毫委屈。”
人小鬼大的皇帝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君瑕失笑,温柔地扬眉望向阶上的赵潋,赵潋似乎并不想见他,诚然他不是什么坦诚的人,赵潋一直纵容他,不肯刨根问底,但真相揭开的那一瞬,还是伤了她的心。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
从那晚,在银杏树下,他把君瑕连同谢珺都一同交托予她伊始,这个念头便早已有了。赵潋想要的,光明正大、能曝露在日光之下的厮守,她耗尽心血也未必能求得太后点头,这是唯一的捷径。
太后由赵潋搀扶起身,平复下来之后,头疼渐渐减轻,只蹙了细长的远山眉。
“谢珺。”
赵潋还不曾习惯,在谢珺这个名字之后,回应的人是她的枕边人。她们每晚肌肤相亲抵足而眠,这么亲近的关系,他告诉了赵清,告诉了于济楚,却唯独欺瞒了她。单是想想,便气得不想理人,她轻轻别过目光去,扭捏地不肯看君瑕一眼。
太后挥了挥衣袖,“哀家有些话要同你说,随哀家过来。”
赵潋一听,抓着太后手腕的手猛然一紧,险险掐着母亲,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有你和皇帝护着,哀家对他做不了什么。更何况,母后是第一次见识到谢弈书的厉害,可真是了不得。”
越说赵潋越心虚,她湿润了眼眶,又揉起了一波涩意。
她不忍心见着母后为了她的事为难,更不想君瑕同母后有了冲撞。
君瑕也走上了玉阶,“敬诺。”
他行的也是士大夫之礼,揖礼之后,君瑕直起腰背,将赵潋的手牵过来,轻轻揉了下她的手背,有些歉然,“莞莞,我骗你甚多,不论如何我都受着,别哭。”
赵潋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的泪珠,将手抽回袖间,不给他牵。
太后便领着人到次间去了。
赵潋环顾四周,支起了头的官吏,都仿佛仍在窃窃私语,目光如刀。她不是个害怕闲言碎语的人,但今日,却被这些层穷不穷的眼刀剜得难受,她垂着眼眸匆匆朝外头逃了出去。
她一走,元绥也坐不住了,本来便是一场乌龙案件,与璩家的退婚是已入离弦之弓箭,决不能调转再回来了的。她更愧对璩琚,朝元太师告了声身子不适,便也疾步退出了行宫。
小皇帝摸了摸鼻梁,朝仍自八风不动跪着的谢云柳踢了一脚,“朕问你话,你老实回答。”
“遵旨。”
小皇帝最初知道谢云柳这人,还是巡御司的老人提供的案底,赵清坐在最底下的一阶上,托着下巴与他对视,“朕问你啊,你与太后是如何相识的?”
此时文武官员瑟瑟不敢动,以为陛下还有旨意,但小皇帝竟坐着同谢云柳聊天去了!
既不用学谢珺,谢云柳自然恢复了他的本相,本质是一个漠然而清贵的世家子弟,也不喜言笑。谢家当年在兖州是第一望族,这人还沾着点儿富贵之家耿介清高、自命不凡的习气,即便是对着皇上,也不给什么好脸色,连个笑容都没有。
“太后于臣有恩。”
事情败露,谢云柳不曾避讳,将两年前游历山水,适逢途径汴梁,因犯了五百两的案子,被太后的人抓获一事说起。他的面貌与少年谢珺颇有几分相似,太后底下的人都引以为奇,便禀告了上去。
太后替他出面摆平了案子,但要他活在暗无天日之中。
也就是数月之前,赵潋府中进了一名叫君瑕的门客,邵培德偷偷着人让他训练,学习谢弈书,从生活习性,到一些琐碎事宜,他都事无巨细听着学着。
可只有一点,太容易穿帮了——他根本不会下棋。
他唯一的作用,是替太后拉回她的女儿,至于与公主成婚,自然不用想,他会在成婚当夜再度“暴毙”,只给赵潋冠上一个“谢珺之妻”的名号罢了。
赵清听完,心里好受了不少。
她本来以为母后单只是讨厌君瑕,便要不折手段拆散他和皇姐,原来这个冒牌货,母后也不曾想过对他委以重任。
“坦白从宽,”赵清笑道,“你回去罢,明日候着朕的圣旨。”
“遵命。”
太后曾承诺,只要替她办成此事,谢云柳之名亦可重回族谱,并过继长房嫡子名下。高官厚禄,谢云柳亦不稀罕,不过眼下看来,他费尽心思却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
等谢云柳一走,赵清便道:“诸卿家都可散了,有劳诸位为朕皇姐证婚!”
这大抵是他短暂十年来干成的第一件大事,总算将皇姐托付给别人家了,自此后不管她是君赵氏,还是谢赵氏,都只能祸害她夫君一个人了。赵清捏了捏自个儿小脸,喜不自胜地往回走。
……
四角垂帘帐的偏殿,晕了烛火的青铜烛台,滋一声冒起一股青烟。
太后坐着,将太阳穴缓慢地揉搓着,安谧的偏殿,眼下只有君瑕在,侍女宫人一溜儿被发落了出去,太后本不想拐弯抹角,直言了:“谢笈那封信的事?你果真知晓?知晓了多少?”
君瑕轻笑,“太后果然是明人不说暗话。”
他也将衣袖轻轻卷起,一盏碧螺春奉到太后眼前,“父亲大人从来不会瞒我,任何事。太后您信么。”
那也就是说,谢笈所知晓的,谢珺通通都记在心里。
太后一怔,头冠上的步摇倏地颤抖,连声音也干涩发颤:“你找上莞莞,是来……利用她向哀家寻仇?”
君瑕徐徐拂落眼睑,指尖碰着的一杯茶水,起了涟漪,他的声音亦听不出心绪:“太后,我若说从未恨过太后,也太虚伪,从我中毒醒来之后,日日夜夜,我都想向您寻仇。”
不待太后心口狂跳,君瑕又是一笑,一腔仇怨恩情、满眼嬉笑怒骂都卷作一团,更是难辨真伪:“但家父纵魂归九泉,也不愿他的儿子做犯上不道之事,更何况,辽国虎视眈眈,皇帝尚且年幼,太后把持朝纲,也是无奈为之。”
“您是莞莞的母亲。”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一拨,青花瓷杯盖落于其上,其上花纹繁杂交缠,像一团牵扯不清的命理。他只要想到赵潋,没办法向她的母亲复仇,“太后,我只愿继承家父遗志,替他完成遗愿。我已一身风霜,时日无多,不会再造下业障。”
几度从鬼门关惊险归来,他的生命不过是一根拴在细绳上的蜉蝣,也许细绳不断,蜉蝣生命短暂,也活不过夏去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