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潋对这个从善如流的听话先生不知该怎么说,手一抬,又觉着他虽然总是不拒绝人请求,但也是看重男女之防的,便眉心古怪地一攒,又将手收回来了,“也好,我早些退筵了便来。”
芍药会在芍药花间,曲廊参差,舞榭高峙,园中精致布置得别具匠心,一团一团的繁盛花雾叶海之间,还有老树阴翳笼覆下,将初夏的炎光隔在檐牙之外。
一叠叠精美糕点被捧出来,殷勤地摆在贵女桌前,元绥看了眼赵潋的份例,再看眼自己的份例,简直是天壤之别,单单鲜花饼便在赵潋跟前摆了一桌,她缓慢地将嘴唇一勾,不着痕迹地倒了一杯酒水,落落大方地自斟自酌。
显国公夫人怕燕婉一个人拿不下闹出笑话,今日也跟来芍药园了,但她辈分高一等,有她在她们玩得不痛快,于是只得暗中躲在回廊之后,托婢女给燕婉带口信儿,让她别让公主太出众,以免遭到谗损。
但燕婉见那婢女挤眉弄眼的,还以为抽羊角风,赶紧让她回去歇着了。
显国公夫人气得差点靠着门板厥过去。
这不开窍的蠢女儿!
燕婉犹若不闻,一个劲儿笑眯眯给赵潋加餐,都是赵潋爱吃的。
倒把赵潋弄得不好意思了。同窗读书是早几年前的事了,她还以为燕婉因弹弓的事对她多少有点记恨,哪怕翻她一个白眼儿赵潋也都受着,但燕婉这么大度,却弄得她小人之心了。
燕婉给赵潋敬酒,“阿潋是文昭公主,这杯酒先敬你。”
还带封号,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赵潋身份贵重似的,有几个不怕事儿的已在暗中翻白眼儿了。
唯元绥马首是瞻的大司空的内侄女贺心秋,一扭头朝挨着的元绥直蹙眉,一只手掌掩住嘴唇道:“元姐姐,说好的芍药会群芳争艳,却像为她一个人准备着似的。”
方才几人随着元绥,背地里暗讽赵潋说她坏话,元绥始终纵容不言,这会儿却微微一笑,将她往席间一推,“公主之尊,你我岂能匹敌?”
说到底,还不是为着她那太后娘。
那太后心狠手辣,当年能当万臣之面,一刀捅死了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这女人,孰能不惧?
贺心秋将薄而红的嘴唇轻咬了一截,闷不吭声地睨了眼赵潋。
君瑕被杀墨推着轮椅走上了八角亭,里头有一张棋桌,两人正在对弈,一个落子极快,一个始终忍而不动,杀墨偷偷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但少年不持重,搅扰了人家下棋,于是一人探过头来,冷冷一笑,“一个瞎子也来观棋么?懂得什么!”
杀墨一听便怒从心中起,“不过是场棋么算得了什么,我先生能同时与十个人下盲棋!”
这年头吹牛不怕扯破皮,那头几人纷纷朝杀墨盯过来,这帮贵公子哥倒不是真想和一介白衣下棋较量,只是一个靠着红廊木柱的青年男子,正咬着一支狼毫末端,闻言便好意提醒了一句:“他们并不是在对弈,先生知道‘断桥残雪’么?《秋斋断章》中的名局,真不是谁都能解的。”
杀墨微微一愣,他虽然不懂棋,但对《秋斋断章》这本棋谱并不陌生。
十年前,汴梁有个技惊四座的围棋天才,少年成名,姓谢名珺,字弈书。他名噪一时,风头响亮到了什么地步?民间有夫妇弄璋之喜,必恭贺“生子必如谢弈书”。太后钦赐谢家隆恩,为独生的嫡公主定下他为驸马。
只可惜后来谢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那少年身故之后,他留在秋斋的十局未完之棋流传了下来,多少棋客传抄,都一睹而为之叫绝。
那贵公子提笔在新落成的凤凰图上点上妩媚眼睛,便又起身,略带点诧异地看了眼君瑕,“先生也知道?”
君瑕颔首,“虽在姑苏,亦略有耳闻。”
那个解棋局的早被断桥残雪杀得片甲不留,正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地挥手,“不会解就赶紧滚。”
说罢又连带着骂了一把谢珺,“什么神童少年,祸害人。”
从谢珺死后,不知多少汴梁名流都争相学习棋道,有多少人是为了修身养性不知道,但大多的都是为了超越谢珺,重成汴梁最风头无量之天才。但怎么说呢,人谢珺扬名时才十岁出头,他们这帮人活到二十岁了,连他几局残棋都解不了,便知道先天不行后天无望了。
杀墨已将棋局给君瑕解释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坐在轮椅上还目不能视物的男人给人一种从容而悠然之感,让人不自觉便对他十分信服,那画凤凰的青年也讶然地等他说话,君瑕噙了一缕笑,“这局棋,翻不了盘了,请仁兄重设棋局,在下试着一解。”
要说《秋斋断章》里的残局虽然精妙,但也不是一局都无解,不少钻研痴迷棋道的,还是能破解得一二,但断桥残雪之所以是名局,就在于它的结构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完全不知该从何下手,好像每一手都能授人以柄。于是解棋者往往战战兢兢,到处留漏洞给对手。
君瑕抚了抚棋盘,贩棋的职业病上来了,微微一笑:“金漆木的,虽然华贵,但……棋子落地少了清脆之感,勉强可用。”
“……”金的还嫌弃?
一介布衣装什么格调高呢。
摆棋的嘴巴一歪,心道这是什么大佛。
第8章
赵潋正好如坐针毡地喝了燕婉敬的三大杯酒,两人酒量都不错,同窗时偷过先生私藏在梨花树下的汾酒喝,一喝就是一坛,但是再这么旁若无人地对饮下去,赵潋怕底下人又不高兴了,回头记恨燕婉。
她找了个由头,先从芍药会上溜了出来。
元绥的目光一直胶在赵潋身上,眼睁睁看着她红裳如风地窜入了前庭,隐匿在一片婆娑绿影里。
赵潋一出垂花门,外头日头晒,柳黛取了一柄油纸伞替她遮着,但赵潋没那么讲究,将伞推给她一个人打,自己飞快地穿过没有树荫的回廊,走到了八角亭外。
断桥残雪棋局已摆好。
那头好几个名门公子,此时都收敛了轻玩和讽弄的眼神,一个个矜持地伸长了脖子要观战。
赵潋一奇,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八角亭。
君瑕执白。杀墨在他椅背后将嘴巴一睹,发出一个沉闷的咳嗽声,君瑕微笑起来,她早听到公主的脚步声了。
一子落,又是一子落。君瑕解这盘棋似不费吹灰之力。
以往有人解断桥残雪,解棋者抓耳挠腮,忖度再三,憋红了脸也不知道下哪儿,下哪儿都是给对方作嫁衣裳,而摆棋的人则运子如风。如今到了君瑕这里却是正好相反,三步棋一下,情势便骤然逆转,六子之后,那摆棋的用黑子刮了刮耳后,疑惑地“嘶”一声,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画凤凰的青年站直了身,几步走了过来,惊诧道:“先生,对方来势汹汹,你不退,反而进?”
棋面都是对黑子有利,单活的棋眼就能包围住可怜兮兮的白子了,任何学棋的都知道此时当以退为进,保存实力再攻坚克难,但是君瑕这招,只有进,没有退,杀招比黑棋却要凌厉迅捷得多。
赵潋也是“啧”一声,先生的棋风,犹如其人,温润如玉。她和他对弈十几局,找不着其一丝破绽,没想到用起杀招来,竟也能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