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烟花散开后不过几个亮点,鱼俭席地而坐靠着墓碑看炸开的光。
迟星去看外婆,也给鱼俭留一点私人空间同奶奶说话。
“奶奶,我,”鱼俭遥遥看着远处的迟星,含笑说:“我好好的,您别担心。”
“我以前有点怕回来见您。小时候我从树上摔下来,我还没哭呢,您抱着我先抹眼泪了,吓得我哭也不敢哭,一直说不疼。其实是疼的,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们相依为命,我所遭遇的苦痛您也一分未少地替我尝着。您不在的那段时日,我不人不鬼地活着,只怕您看见了会难受。”
“后来,我快撑不住的时候,迟星回来了。”
“奶奶,这一生太长,自私容易爱自己难(注)。我努力了一下,发现爱自己实在太辛苦,就想着自私一回,等什么时候撑不住了,就在彻底变成鬼之前回来躺到您身边,我早就给自己留好了位置,打算不管您怎么嫌弃我,我都要赖在您这里。”
他年少时觉得天宽地长,无处不可去,又在折戟后像个怂蛋一样准备赖在奶奶怀里——生死都不让奶奶省心,是个不成器的孩子。
鱼俭揉着额头笑:“可是迟星一回来,我就不大想死了——您听见了肯定要说我是孩子脸说变就变——我那天闻到他手上的花香,就想起了小时候您给我搽脸的用的香膏,我一直嫌那种香膏甜得腻味,为了不让您生气,只好勉强凑上脸让您随便涂。奶奶,”鱼俭顿了顿,小声地笑着:“我喜欢他,也不想让他难过。”
“我想好好的同他过一辈子。”
迟星站在路边朝鱼俭招手:“鱼俭,快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就来——”鱼俭回一声,扶着墓碑站起来,“奶奶,我们下次再来看您和许奶奶,”他跳着往回走,一边喊着:“下次给您带别墅。”
回去的路上突然落雨,春雨绵软,砸在身上倒也不疼,只是衣服湿了小半。
“快走快走,”鱼俭拉着迟星跑:“今天赶不上最后一班船了,我们回去看看老房子还能不能住人。”
“鱼俭……你慢点。”迟星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鱼俭边跑边笑:“现在知道健身房不顶用了吧,你这脆皮还是脆皮。”
迟星忽然笑道:“我多练练也跑不快怎么办。”
鱼俭回道:“那我只好投降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起来,往事终于成了旧事,是可以拿来玩笑打趣的寻常话。
今天反正回不去了,路过小超市的时候两个人进去买了一把伞,准备挑几样零食把晚饭对付过去。
“鱼俭,老房子应该没有电,买根蜡烛吧。”
“我看看。”鱼俭转身去看他手里的蜡烛,这家店名字叫做xx超市,其实就是个小卖店,一间房子里东西摆得挤不开,鱼俭捡了两根蜡烛放进篮子里。
坐在收银台前看电视的老板娘忽然抬头,端详着鱼俭,犹疑着问:“你是鱼俭?鱼家的那个常和小胖玩的孩子?”
鱼俭回头,笑着说:“是我。”他仔细辨认,隐约想起来这是小胖的姑姑,“四姑好,小胖还好吗?”
“哟还真是你,小俭好多年都没回来了吧?自从你奶奶……”老板娘话音一顿,强行把这一句揭过去,笑着说:“我家小胖还经常念叨你呢。”
村子一年比一年冷清,老板娘常年在小超市这里守着,遇见个谁都能闲聊几句,说罗小胖毕业后考上了家里的公务员,他父母陪着他搬到县城住,也不经常回来了,工作刚稳定下来就开始相亲,两三年过去才遇着个合适的,扭扭捏捏地同人家姑娘谈着,大概年后就要结婚了。
又说起顾丫丫,她出去打工没几年父母就催着结婚,偶尔过年回家也是要吵架的,后来弟弟长大懂事了开始护着姐姐,一听见姐姐挨骂就撒泼打滚地同父母吵,丫丫在家多留了几年,男朋友也是自己谈的,去年结婚后就生了孩子,如今比小时候胖了些,听说过得挺好。
老板娘当个闲话和鱼俭说罗小胖顾丫丫的人生际遇,鱼俭站在门边听得极认真。
没有机会同他们见一面,鱼俭其实并不遗憾。年少时相熟的朋友是幸得同路,以后各自走向不同的岔路,知道彼此都很好,这就已经够了。
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老房子再次被推开,走的时候老板娘冒雨到自家院子里拔了几颗蔬菜给他们,迟星提着蔬菜去厨房看看还能不能生火做一顿饭,鱼俭溜达回了自己房间。
他离开的时候什么样,这里就还是什么样,桌子上还放着他没写完的习题册。
天色已经暗了,鱼俭点上蜡烛。
凳子上落了一层灰,鱼俭推开凳子,在书桌上翻找着什么,连笔筒都被倒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他顺手拿开习题册,里面夹着的一支被他咬烂了笔头的铅笔掉了出来,他心中一动,缓缓翻开册子。
那张纸条就夹在书中。
——鱼俭,我因事归家,身不由己,有些话需当面同你说,遍寻不见你,我留了电话号码,记得联系我。另:等我。
鱼俭按照纸条上留的号码拨过去,铃声刚响就被接起了。
“怎么啦?”
鱼俭张口欲言,可嗓子像是被棉絮堵住,只好沉默。
“怎么不说话?鱼俭?打错了吗。”
“没有。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