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海天镜作者:眠
第25节
“故乡应该是一个我会在最美好的想象里、能与所有自己重视的人一起生活的地方,应该是……”雨水刺痛了眼睛,令他眯起眼看着眼前的两人。
他突然记起了很多张脸孔,很多熟悉又怀念的笑容、温暖的拥抱。
“绯辛。”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你们记得,离开京城之后往南去。去紫菱洲的绯辛……去找我。”
“胧祯?!”
“少爷?!”
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身边两人同时叫了出来。
胧祯按住了卓勒铭方的左臂,掌中细细的金环有意识一般地变化成不到两指宽的扁平臂环,贴在男人的上臂。
他的手指轻柔地描画过大个子的皮肤,看金色随他指尖的位置蔓延下来,最终汇聚到卓勒铭方的左手,形成一个形态精妙的护手。
然后他将腰间的白猿剑解下、放进卓勒铭方的手里。
“这是命令——你们两个一起走。”
“我们可以护着你一起出去!”迟钦和大个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身后的水墙发出耀眼的蓝白色光芒。
“我相信你们可以,只是我不能丢下莫劫。”胧祯摇了摇头:“而且对方的兵力源源不绝……接下来的事太危险。”
“我不在乎危险!”
“我在乎。”胧祯忽然对迟钦笑了笑,看着他被卡住喉咙一般地说不出话来。然后用湿漉漉的手摸上男人英俊的脸孔:“所以你们现在,走。”
手掌能感觉到男人脸上紧绷的皮肤,感到他咬紧了牙。直到迟钦猛一甩头,灵息令他的头发和衣袖都拂动起来。
水墙的光芒更亮,简直像是流动的白色火焰般高涨。他五指张开对准了水墙隔空一推,水墙以惊人之势猛地朝外扩去,传来复数以上的士兵惊叫声。
“记得,你答应过要让我也能触摸白猿剑。”
“恩,我答应过你,我保证。”胧祯对着白色的背影这么说,看着他操控起宏大的水术冲击过去。
裴晏的术法光彩同时在对面亮起,削弱着这边的力量。然而当两种力量几乎抵消的同时,卓勒铭方的长枪斩开残留水墙,分毫不差地猛然攻了出去!
吃惊的灵使抬手就想用灵障抵挡,两边护卫的士兵也同时抡起兵器朝蛮人砍了过去。交火间只见一片绿色与金色光芒的交响!
大个子与灵使贴得极近,他的左臂抬起,金色护臂竟在瞬间就随心意织成一面圆盾抵挡住了士兵的攻击。而他手中的长枪早已回归千火炼的长鞭原形,擦着绿色灵璧绕到裴晏的身后,鞭尾几乎卷上了他的脖子。
“!——”灵使动弹不得地僵立在那里,然后他竟感觉到脖子上的鞭子松开了。
蛮人壮汉回头远远看了一眼,侧身与他擦肩而过、朝着城墙的方向奔去。一道飘忽的白色身影跟在他的身后,想要追上去的士兵们在地上踉跄着,雨水形成了无数绊脚的软套,令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别追了!”裴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开口制止了他们。
“大人?”
“让他们走。”他看向雨幕里依旧站在黑暗彼端的人——那唯一一个:“这就是你的目的?让你的随从逃走?”
“啊……你应该不会让人追他们吧?毕竟你要的是我,对么?”胧祯眯起眼睛笑着,忽然抬脚往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接近,如信步闲庭。
裴晏不答,只挥手令人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你这么说,是打算留下来?”人墙后传来阐王的声音。
胧祯又往前走了两步,直到正前方士兵的长枪几乎碰到了他脑门。“我这么做,是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那么‘美观’。”
“站住,后退!”正前方的士兵看他还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忍不住叫了一声。
然后他的视野被无尽黑暗吞没。
“哇啊啊啊啊啊!——”
没有风、雨水从地面猛地溅了起来!无数黑色的物质猛然以胧祯为中心炸开,有的如鞭、有的如剑,袭向包围住他的每一个士兵!
最近的几个士兵被黑色紧紧裹住,在地面扭动挣扎,稍远些的则被刺穿了身体!有几个伺机冲过来的死士被背后袭来的黑色雾气缠住了脖子,本能地伸手去抓的同时,颈子竟直接被切段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而攻击他们的“黑色”却在夺走性命的同时散去、在别的地方凝聚起来袭击其余人。死亡如同瘟疫一般以胧祯为中心往外围飞速扩散!
站得较远的士兵们开始发抖,腿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雨中的矮个子原本是三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如今却宛若传说里谈笑间夺人性命的魔。
暗色的斗篷被高涨的气息吹拂起来,长长短短的黑发在风中激烈飞舞。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黑夜里,右半边是刺眼的白,左半边却是连轮廓都模糊,激烈起伏直如黑色的烈焰——还有泛着紫光的左眼。
“别再叫人过来了。”踏过血泊、踏过尸体,死亡的中心一步步朝他们靠近过去,嗓音却几乎是温柔的:“叫再多的人也只是让他们白白送死,不是么……阐王?”
“你竟然、你竟然变得如此残暴……”阐王的声音远远传来。
“装什么呢,我的兄弟。原本你今晚安排他们来围堵我,他们就注定活不到天亮了不是么?”勾起嘴角的笑容,在半张扭曲的黑色脸孔上简直像是噩梦里才会出现的画面。“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啊。”
仅存的几个士兵想要躲开,却被黑色按在了地上、刺穿心脏。
白日里繁荣光鲜的大街如今血流成河。
“我说过的……”裴晏忽然开口,令朝着莫劫方向走过去的胧祯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
“我早就和陛下说过,不该对你心软。”
“心软?这个词真不适合你们。”
“那晚你逃走之后,我看着满屋的血和尸块的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陛下把护国灵珠的事告诉我……我立刻就知道了。”裴晏站在雨中看着他,竟完全没有其他人一般害怕的表情。
“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还杀死了那几个人……是因为你吸收了护国灵珠的力量,对么?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灵珠的用法,但你做到了,你利用妖魔的力量杀了所有人、让自己活下去。”
“呵。”胧祯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他已经离莫劫很近了,能清楚地看到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顽固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
压制着他的那个灵使满脸都是水,看不出是雨水还是汗水。
“你在使用不属于你的力量,未生。”没有了护卫的士兵,阐王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那姿势却像是随时可以逃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把灵珠还给我,把属于祗天之国的妖魔还来——它们不属于你。”
胧祯冷笑了一声:“到底属于谁……为什么要由你来决定?”
阐王忽然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左半边的身体猛地一沉,胧祯怔愣的同时身体一斜,差点单膝跪在了地上。“你……”
“傻孩子,因为只有我——天朝的君王才能控制这种力量。”
·待续·
第68章
残梦之卷·八(本卷完)
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身体里乱窜,尤其是左手直到左半边头脸的部分。沉重之外是剧痛,仿佛有某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身体里游走,从灵息的根本上想要压制他。
胧祯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左肩,即使如此他的左手也沉重得举不起来。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有某种力量绞着他与莫劫共感的那一部分肉体,想要将它们从自己的身体里扯出去!
他咬紧牙站起身,支撑着不要倒下去。
“控……制?”视线模糊起来,尤其是左眼的部分。但他依旧能清楚看到趴在地上的莫劫,他身上仍笼罩着那层白色纹路,明灭的节奏简直就和自己身上疼痛的节奏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是故意等到我用这力量,才好‘控制’我?”他远远看着阐王。
“不,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未生……我要的是灵珠——只是灵珠。”
阐王的声音很远,胧祯更清晰的感觉是某种力量在自己体内集结起来。属于莫劫的力量强行在上灵窍聚集,令他整个头都在疼。
不行,思考……他必须思考!是的,这力量不属于他,从几十年前救了自己一命到现在……从来都不属于他!
这种力量是属于……
“如果我告诉你,灵珠在我的行李里呢?”
“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你的行李早就查看过了。”裴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查看……那么重要的东西不会随便让士兵去查看,他们只能带到……
剧痛和只剩一半的视觉,胧祯花了很久才找到方才裴晏和阐王所在的木棚。棚子被自己的攻击弄垮了,但是有些原本放在那儿的东西还四散在地上。
有了!
晃动的视线在裴晏背后看到了熟悉的包裹。
“况且我早说了,以你展现出来的力量来看,唯一的可能就是灵珠在你体内!”
“闭嘴!”凝起了浑身力气、调动能使用的每一份灵息,胧祯紧紧握起左拳朝着裴晏砸过去!黑色雾气纷乱飞窜,却还是有一部分几乎凝成了实体!
裴晏完全没想到他到现在还有力量反抗,这次连灵障都没来得及建。沉重的黑气远远突进过来,擦过他侧脸将他打倒在地之后,余力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裴晏失去平衡地倒在了地上,跌在泥水和碎石之中的屈辱比脸上的伤还疼。
“你!——”他飞快地站了起来。
用尽力气打了他一拳的人也跌在了地上,左手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沉重得如同一块石头。胧祯趴在地面的积水中,右手撑着地面、花了很久才再次爬起来。
春夜的雨水万分寒冷,钻进脖子、一直冷到心底。远处和近处的人都没靠近,似是等着看他最后的挣扎。
视野几乎要完全暗了下来,他大力地喘息着,直到在爬起来的过程中,右手碰到了什么东西。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他怎么能倒在这里呢?
“真让我吃惊,就算这样也还要站起来吗?”裴晏很想现在就上去结束这一切,然而阐王投来的目光却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站起来,你又能怎么样?”
“莫……劫。”用所有力气拖着沉重的左手,胧祯踉跄地走着他的最后几步路。三步、两步……就在眼前了。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要依靠他的力量么?你以为当年他救了你一次,这次就还能救你么?”侧脸火辣辣的疼,裴晏忍不住地讽刺。
最后一步,胧祯站在莫劫身前低下头看着他。极近的距离令他能清晰看到莫劫身上的白色咒符,以及他奋力抵抗的紧绷躯体。
“你、要做什么?!”手持尖头杖的灵使腰弯得很低,压制莫劫已经几乎用尽了他的全力。
“退下。”胧祯冷冷地呵斥他。
分明只是一个连站立都费劲的人,浑身泥水狼狈得不成样子。但为什么——会有这种压迫感?!
那灵使手一松,竟是退后两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没余裕去关注他,胧祯也慢慢地跪到地上,把莫劫扶了起来:“莫劫、莫劫。”视线模糊中只能用手去摸索对方的五官和表情,他能感觉到对方与自己冰冷所不同的高热:“莫劫……”
“你以为,压制他的只是咒符么?我早说了……”
“裴晏。”阐王忽然开口了,却是转过身去背对他们所有人:“我不想看下去,你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带着灵珠来见我。”
“……是,陛下。”
背对他们的阐王无法解释自己倒地不想看到什么,然而他才走出一步,却听到一个数十年未曾听到的声音。
“王兄。”
他的脚僵住了。
雨哗哗地下着,却无法阻隔后面传来的声音,他一步都跨不出去。
“你知道灵珠在我身上……所以你也知道,失去它我会死,是么?”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轻松的语调,用他万分熟悉的声音说出残酷的话。
他不能动、不能回头,但是他如何能不动?那是他唯一的弟弟!是他当年不得不舍弃的……
“未生!”他猛地回过头去。
雨幕中的夜色晦暗不明,他只能看到跪在地上、尽全力搂住彼此的两个暗色身影。
他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朝他笑了笑,右手摸着那妖魔的脸,“当年你送给我一样重要的东西,如今你又拿走了。所以我不欠你什么了,王兄……”
“我们让他自己来决定吧。”尾音消失在唇齿间,胧祯忽然低下头吻住了意识不清的莫劫。
“你在做什么?!——”惊骇的叫声来自裴晏,他能清楚地看出胧祯身上原本被咒符所控制的黑气在飞速地消失!
凝聚在上灵窍,而后又通过这个越来越深的吻传达到黑色妖魔的体内,以至于原本有些虚无缥缈的黑色形体飞快地凝聚了起来,甚至体内有微微的光芒透出。
一枚紫色凝在胸前,一枚青色凝在锁骨……
他无法看出胧祯究竟在做什么,却也知道那是十分不妙的情势——更糟糕的是,他竟无法挪动脚步!
双足如同被牢牢禁锢在地面上,低头依稀能看到无数细细的黑色水流从他背后流动过来、缠着他的双脚,再流向紧拥亲吻的二人。
他费力地回过头,却只能看到一堆被强大力量砸碎的残骸。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像你们说的,这力量不属于我。”终于结束了这个吻,胧祯仰起头来。左脸不再犹如燃烧的黑炎,轮廓恢复了普通的人形,却又在夜色与雨水里晦暗不明。
他依稀笑了笑:“所以我把力量还给他,然后我们来看看吧……他到底是谁?”
怀里的男人睁开了眼睛,嘴唇翕动着对他说了什么。
“是你口中的护国灵珠?是妖魔?”昏暗的视野里看不到灯火,没有裴晏、没有阐王、没有落雨的天地——却只有那个对他说着听不懂语言的男人。“还是……我的莫劫?”
“对了……我不叫未生。我的名字是‘胧祯’。”
“不!!——”强烈的不祥袭上心头,阐王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叫出来。他想要朝着那相拥的两人奔过去,但是他没有。
因为他看到那个王家秘史里描述的“妖魔”抬起了头,轻轻吻住了他的弟弟。
他看到白色咒符凝成的光芒在一瞬间炸亮——然后碎裂开来。
他看到新的、紫色的咒符之光在那两人身上荡漾。
然后他看到,妖魔怀中的那人被紫光缠绕、消失了踪影。
“黑色”在他的眼前猛然炸裂开来,然后才是他所熟悉的绿色灵障。
“陛下!——”
…………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摇晃着两条小细腿,不同于天朝女子装束的短裙才到膝盖,露出纤细的足踝和穿着软底绣鞋的纤足。“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上路!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哎呦我的小姐,又怎么了呀?”急急忙忙跑过来的男人有着一张成熟的脸孔,身材却和孩童一样矮小,手中端着一个大托盘:“你不是才说想吃小点心么?不是说要吃月华糕么?”
“不要了!我要离开这里!这个偏僻的鬼地方什么好玩的都没有,我要回轻火,我要回紫菱洲去!!”
“偏僻的鬼地方……小姐,这里可是天朝最大的内陆港呢!”
“哼,天朝什么的,一群乡巴佬,一点都不好玩!”看上去不足十岁的小女孩皱了皱鼻子,软底绣鞋一下下踢着酒楼的桌角:“刚才还有两个傻子在嚷嚷什么‘没脚的龙’,世界上哪有没脚的龙啊?!乡巴佬、乡巴佬!”
不是没脚的龙,是长得很像龙的巨蛇!!——墙角两个人愤愤不平却又不敢开口,顶着烧焦的头发生怕再招惹那个小煞星。
祭典时候的京城盘查已经够严格了,又搞什么捉乱党的把戏耽误了他们好几天行程……最后居然还在一天夜里闹起了怪物!
听说那浑身漆黑、头上长角的巨大怪蛇深夜出现在京城,西南方的城门和周边房屋都毁于一夕,那晚当值的守卫更是死了个干净……
实在是太、太、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在这周渡的茶店里休息一下,怎么也遇到个一不高兴就放火烧人头发的小煞星啊?!这么小的女孩也能做灵使?!
“是长得像龙的黑蛇吧?”店门的方向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嗓音,说出了那两个“乡巴佬”内心的话,也令他们为他捏了一把汗:“据说天亮前一路闯到周渡无人可阻,跃进运河里就不见了。”
“啊……”小女孩的反应却是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蹦跳着扑过去:“奥叔你回来啦!~~”
她的反应让墙边的两人惊讶地抬头看过去,下一瞬却立马再次低下了头。
那个高头大马的光头是哪来的?那身板怎么看都不是天人该有的吧?还有那太过“棱角分明”的丑脸……实在没法和刚才那个温柔的嗓音搭配起来啊!
“奥叔。”那个矮子放下了大盘子,顺手还擦了擦汗,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事情办的怎么样?”
“成了,那些天朝官员嘴里说着什么‘严查’‘路障’‘危险’的废话,在钱和权利面前还是直不起腰啊。”光头大汉弯腰就把小女孩抱起来放到了肩上:“我们的船两个时辰后就能出港。”
“太好了!~~”小女孩的欢呼在店里响起来。
煞星终于要走了,墙角的人松了口气。
周渡港口附近的茶店里也算是人来人往,所以店子里的骚动很快平息下去。
小女孩被奥叔扛着回到桌边吃点心,矮子则收拾着东西——直到一个人影遮住了门口照过来的阳光。
女孩抬起了头:“你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