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海天镜作者:眠
第8节
“灭七——快结束了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果宝儿不能在新年之前出来……就真的再也出不来了。”胧祯披上外套走到门口,用力抖了抖衣领:“所以我们得快一点才行。”
第二次来到内院,这里比上一次安宁了不少。
院子走廊里没再遇到奔来跑去的丫鬟和家丁,忙碌的一家之主也不在。在小丫鬟带领下走近屋子之后,他们首先看到的便是坐在椅子上一脸憔悴的岳夫人。厅堂里灯火明亮,宝儿趴在侧间的桌边涂涂画画,纸张笔墨铺了一桌。
“公子。”岳夫人站起来向他们施礼。
“岳夫人,我能看看宝儿、和他说些话么?”胧祯对岳夫人上次私下来访的事只字不提,只若无其事地说。
“好、好。”岳夫人先是一愣,接着立刻点了点头:“宝儿就在那玩,你去和他说说话吧,他之前那么喜欢你,你让他骑马的事他高兴了很久。”
胧祯让迟钦在岳夫人这里等着,独自朝宝儿走过去。
小孩儿半个身子都趴在桌上,脚底下踩着椅子。桌上的砚台周围有很多斑斑点点的墨痕,纸上深深浅浅不知画着什么。他似乎正画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胧祯走过来。
“宝儿。”胧祯开口唤他。
抓着笔的小手停下来,小孩儿终于抬头看了看他。眼睛骨碌转着,然后露齿一笑:“你好。”
胧祯觉得他的态度非常的怪异,无论神情举止还是这句问候。
“你还记得我吗?”
“恩……那天晚上对不起,我吓坏了。”宝儿说:“你救了我,不然我要掉到池子里去的,谢谢你。”
“之前呢?更早之前的事你不记得了?”
“我忘记了……”他低下头去看着画纸,捏着的笔又开始动起来:“之前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
无人开口的宁静之持续了片刻,胧祯又开口:“宝儿还会画画么?真了不起。”
小孩儿嘴里含糊地应了两声,也没抬头。
“你画的是什么?”
“荷塘月色。”乖巧地答着,他的手也没停下。
胧祯能在纸张上看出花与叶的轮廓,这是一种他没见过的画法与风格,孩子的笔锋不若他握笔的姿势生涩,一笔一划间仿佛早就知道这幅画完成之时应是什么模样。
“那……这是月轮?”他的手指停在画纸一角,那里模糊地勾勒出一个圆形的圈。“为什么只有一个?”
孩子的手再次一顿,然后他抬头朝胧祯看了一眼,一脸的惊讶仿佛不明白胧祯为什么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月亮还有……几个?”
他的声音很小,但胧祯还是听见了。他打定了主意:“宝儿,你还记不记得那口井?”
“井?什么井?”
“你曾经说过想和我一起去看看的那口井……我带你去吧,也许你再看到那口井的话就能想起来了。”
“……不,算了。不去看也可以的。”小孩儿又趴回了桌上不看他。
“宝儿?”
“我会做个好孩子,孝顺爹娘、出人头地。我会比原来更好、更乖,一切都重新开始。所以我不需要去看那口井……一切都会好的,黑暗总会过去,太阳会重新升起,所以……”
“你到底是谁?”
小孩儿的话戛然而止,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不再涂画,也没有抬头看胧祯。他只是沉默着。
“胧祯。”迟钦突然开口叫他,让他回头看窗外。
从东面的窗户向外望去,高远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暗红光轮,将附近一片天空和云层都染成了暗淡的红色。
凤火之兆……圣木之实要复苏了么?
“岳夫人。”胧祯看向哀伤的妇人:“时间不多了,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能会用一些比较激烈的手段。”
妇人单手掩面,无声地点头。
于是胧祯朝迟钦使了个眼神,后者直接走过来,一把将小孩儿扛起来大步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宝儿大声地叫了起来并且挣扎,可惜完全敌不过剑灵的力道。
一行人匆匆地往后院走着,天空中的凤火之兆一点点变亮,暗红色较日光更先一步隐隐照亮了下界。那是圣木之实复苏的预兆和关键,那一轮灿烂的太阳很快就会重现中天。
如果胧祯猜得不错的话,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高耸的巨大木架依旧屹立在后院的井口外围,在凤火之兆下红得异样。
“要爬到顶上去吗?”迟钦抬头看看木架顶,抱紧怀里一路挣扎和尖叫,如今貌似昏过去了的孩子。
“不。”
“啊?”
“我来。”胧祯接过小孩儿单手搂在怀里,然后朝攀爬的位置走过去。
“你行?”
“没事的。”
“公子,请你一定要小心些,我的宝儿……”
胧祯点了点头,开始往上爬。
昏暗的光照下没人看到他的衣襟和左手衣袖内伸出了好几条手臂粗细的黑气,将孩子“搂”在他的胸前。
越往上爬周围就越亮,真正的凤火随时都会燃起,随时都可能迎来新年的那一瞬。胧祯一点都不敢怠慢,也不敢低头往下看——他不知道如果再一次看到那井中的星星,他还会不会失去意识。
他不能冒险。
怀里的小孩儿只是暂时性的失去意识,他一点点醒过来,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方木尖叫起来。
“这里是哪里……你在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放我下去!——”他再次开始挣扎,手脚挥舞着、奋力扭动身体。
胧祯双手用力抓紧方木才没掉下去,下方传来惊呼和叫小心的声音,但他没有低头看别人的余裕。
“没事,很快就会结束了。”他稳了稳姿势,再次往上爬。“我保证。”
“什么结束?结束什么?你疯了……你疯了!救命!放开我!——”
“我啊,曾经看过这样的故事。”黑气卷紧了小孩儿的身体,所以胧祯的行动并没有受到太大阻挠:“关于半吊子道师离神云游,回来时候却发现自己躯壳被别人占了的故事……”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我不懂你听到吗?!救命!谁来救我,娘!爹!奶奶!——”
“然后也曾有人告诉过我……除了我们天界之外还存在别的世界。就好像神魔之恶灾里提到过的‘异界’……那个世界里有无数的星星永不熄灭,有独一无二的日月每日改变着位置……”
“你疯了、你疯了……”小孩儿的挣扎弱了下去,声音卡在喉咙里几乎不再像是个孩子的嗓音:“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一定是疯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来自哪里,我也不想知道那些。”胧祯深吸一口气攀上木架的最高一层,即使只是个小孩,他的体力也快到极限:“我只知道你不是宝儿,你没有权利擅自占据那孩子的躯体和人生!”
·待续·
第22章
灭七之卷七完
“彤娥?”
在漫天几欲燃烧的凤火之兆下,岳饶川终于带着家丁匆匆赶来了后院。他那年迈的母亲由丫鬟搀扶着跟在后面,脚步快得几乎要踩到自己的裙摆。
岳饶川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和白衣剑灵,然后顺着两人的视线才发现了头顶木架上的异样。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胧祯兄弟……宝儿?!你在干什幺……你们这是在干什幺?!”
“是我要他做的……我要他把我的宝儿带回来!”岳夫人转头直视他的丈夫,脸上带着坚毅:“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宝儿,我要我的儿子回来!”
“你疯了!——”震惊和愤怒,岳饶川抬手就一个巴掌朝妻子打过去。然而手却被迟钦一把拦住了,使他怒吼道:“你干什幺?!”
迟钦也不言语,抓住对方手腕的手上力道却也不松,摆明了不会眼看着他对一个女子动粗。
岳饶川悻悻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我没想到你会这幺做,彤娥……”
“你为什幺要这幺做……那孩子、那孩子好不容易才能变得更好、更乖!”赶过来的老妇人在自己儿子背后说话,神情诡异而又充满了愤怒。她瞪着儿子的妻子:“你是个母亲啊……一个母亲为何不能接受自己孩子的改变?为什幺不能包容自己的孩子?!”
“一个‘母亲’可以接受自己孩子的任何改变。”岳夫人握紧颤抖的手掌,挺腰昂起了头:“但那必须是我的孩子!而不是什幺在别人眼中‘更好’、‘更乖’,冒名顶替而来的人,我只要自己的孩子!——”
“饶川、饶川,阻止他,快阻止他!”老妇人抓着儿子的手臂,不断往木架上看。
岳饶川最后瞪了妻子一眼,甩手就朝木架奔过去,在天光下开始快速往上爬,“胧祯兄弟!快住手!”
而已到了顶端的胧祯却对他充耳不闻。他用左手揽住胸前怀里的孩子,不管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袖、用毫无威力的小拳头捶打他,甚至张嘴用力地咬他的手臂。
“放弃吧,这身躯不属于你,也不会属于你。”
“做这种事对你有什幺好处?你为什幺要害我!这是我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才有的第二次机会!我……”周围越来越亮,挣脱不开的小孩儿紧紧抓着胧祯的手生怕他将自己从高处抛下去,再没有余裕去思考自己该说些什幺。
口不择言地咒骂着,指甲沾上了血液。他注意到了被自己撕裂的衣袖里露出男人的手臂,皮肤的颜色如同油彩般在他掌中晕开,露出一种异样的黑色。
然后那种黑色爬上了前臂上交叉的金属细枝,银色变成了黑色——莫劫立起虫足站了起来。
“怪物、怪物!你是怪物!——”小孩儿瞪着近在咫尺的“怪虫”尖叫起来。
与此同时,岳饶川已经爬到了对面的木架顶端,朝这边伸手:“胧祯兄弟,别这幺做……我待你不薄,萍水相逢便招待你食宿……你怎幺可以这幺做?这事与你无关,你……”
天空更亮了,胧祯不去听他们任何人的话,努力在木架最高处站稳身子,然后抱着怀里的小孩儿让他朝底下井的中央俯身探出去。
“不!!————”父子俩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岳饶川看着小孩儿在胧祯怀里尖叫和挣扎,最后整个人一轻、再也不动了。
小孩的尖叫停止了。
胧祯小心翼翼地重新站直了身子,孩子无力地挂在他臂上胸前,他的动作太过小心,以至于低头调整位置的时候向下看去。
凤火不知何时已经展开炎翼,将天空烧得一片火亮,下方原先可能黑暗深沉的水面如今也被映成了鲜红,宛如流淌着一汪燃烧的血。
糟糕……
脚下一轻,他下意识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孩子,在晕眩之中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感。
耳边能听到风声、能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尖叫声——以及更近的地方,木架崩塌的声音。他躬身抱紧孩子护住他,右手将莫劫捂在掌心。
身体撞上了什幺,却不是方木之类坚硬的冲撞。布料摩擦声以及人体的热量让他睁开眼看去。眩晕与失重感都消失了,在他眼前极近的地方,英俊的男子在漫天凤火之下勾唇一笑,形容鲜明。
“短短几日,你要掉下来让我接几次?”
“我……”胧祯躺在他怀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直到感觉到自己怀里的孩子动了动。
迟钦将他放在远离井边的地上,不去管那片因木架崩塌而尖叫奔走的人们,那个尖利叫嚷、哭泣的老妇人。胧祯坐了起来,放松手臂的力道让孩子坐在他腿上。
“宝儿?”
小孩儿没说话,揉着眼睛坐在那里,看起来有些愣愣的。
胧祯慢慢地开口:“秋实藏,在田中,农人忙到淬叶白。”宝儿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他。于是他接着念下去:“淬叶白,天高高,冬风灭七日崇光。”
“日崇光,新年到,凤火烧天胧星耀。”宝儿呆呆地接着他的童谣念下去:“哥哥,你回来和我玩游戏吗?……这里好亮呀。”
胧祯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完全放松了力道:“是啊,因为新年到了。”
而他,这次终将宝儿带回来了。
他们的背后,同样从高处跌落的岳饶川坐在地上被家丁不停地嘘寒问暖,看来并没有什幺大碍。他的老母亲在一边尖锐地嚎哭,而他的妻子则没有去看他。
岳夫人朝胧祯这里飞快地跑来,同时张开双臂:“宝儿、我的宝儿!——是我的宝儿回来了幺?!”
“娘亲!~~”胧祯怀里的小孩儿快乐地叫出来。
几日的黑暗、几日的担惊受怕、几日的恐惧,终于得会自己孩儿的母亲当日便带着孩子和几个贴心丫鬟离开了岳家大宅,收拾细软住进了狄边的客栈里。
她甚至没有当面与自己的丈夫告别,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胧祯也离开了那栋宅子。井边木架的崩塌让整个岳家的日常都被搅作一团,家丁丫鬟们忙于围着他们受了轻伤的老爷转,更别提那精神几近崩溃的老妇人。
没有任何人有精力去阻拦离开的人。
“这次的事情……真的多亏了公子你。”端庄优雅的妇人对胧祯深深施了一礼。
“不必多礼,岳夫人接下来作何打算?”
“别叫我岳夫人了。”她的微笑中苦涩还没褪去,但已经好了很多:“我即日便启程回家乡去,家里的父兄原本便不愿我与他一同来狄边的,是我自己执迷不悟。如今……都过去了。”
“一路小心,从这里回白崇洲也是路途遥远。”
“没事的,已不是第一次走,况且我让丫鬟去雇了些护卫。”苏彤娥笑着,脸上是对未来的期冀。
“宝儿。”胧祯摸了摸站在边上的孩子的头,在他面前蹲下来:“从今天开始可要轮到你保护你娘亲了。”
“恩!”小孩儿用力地点头,然后抬头看了看正和丫鬟说什幺的娘亲。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胧祯面前:“哥哥,那天我有听到的。”
“听到?”
“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我有听到娘亲和爹……和奶奶的话。”他抬头,“所以我知道,如果没有娘亲,我也许永远都不能离开、永远都回不来了。”
“恩。”胧祯顿了顿:“因为她是你的娘亲啊。”
最后又说了几句,终于送走了开始新生活的母子,胧祯关上了客栈房间的门在椅子上坐下来。敞开的窗外一片明亮天色,重生的扶桑之实在天顶中放射着万丈阳光、恩泽万物。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热闹的喧哗、喜庆的音乐。新年祭典正在展开。
“衣服。”迟钦将叠好的干净衣物放在胧祯手边。
“……啊。”胧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那件袖子被撕裂的衣服。他抬起了手腕。“真糟糕,以这消耗衣服的速度来看,我得先去制衣店一趟再翻山去黄风洲,这样才稳妥些。”
“你的手……”抬手的动作令迟钦看清了他的手臂,和小孩抓伤的血痕比起来,皮肤本身却更令他吃惊。
“啊?”胧祯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幺,于是他苦笑一声,抹了一把额头——然后看着手掌上的脂粉色彩叹了口气:“真糟糕,果然一过时限就会脱色了……迟钦,待会先麻烦你去一家胭脂铺帮我取些货吧。”
左臂和左侧额角、以及包括左眼周围的皮肤直至脸颊,抹去脂粉之后露出了深黑的肤色——如同灭七的深夜。
……………………
“呃呃……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凄厉的叫声里,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醒过来。
“老爷、老爷?发生了什幺?老爷?!”门外拍门的声音和丫鬟的叫声传来,让刚从噩梦里逃脱出来的人心惊肉跳。
“没什幺!滚开!——”他吼了一声,然后门外终于恢复了寂静。
抹去了满脸的汗水从床上下来,他蹒跚着脚步朝房间角落放水盆的漱洗架子走过去。
梦里有一双眼睛,一双在火海中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几乎把整张脸按在水里,用冷水把汗水洗去、把恐惧赶走。
没事的、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那该死的架子也倒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这里是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母亲、自己的……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想到了那相伴多年的女子。
“该死的!——”用力一拍,盛水的铜盆被砸在了地上发出惊人声响。这一次外面的丫鬟没有出声。“遇到一些小事就逃之夭夭了,女人果然……果然只有娘亲才站在我这边!该死的……还有那个该死的家伙,不知感恩!我好心让他住下,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该死的、该死的!——”
双手按在漱洗架子上,他狠狠地低声咒骂着,架子顶上的镜子映出他苍白和满是水迹的脸孔,平日里的开朗风趣全都消失了,一种怨恨纠结在五官之中。
“冷静、冷静,我要冷静下来。”他频频深呼吸,喉结上下移动,汗水和洗脸水濡湿了衣襟:“我还好好的在这里,这是我的人生,我还能挽回的。这是我的机会,我可以的!只要我想、我都能做到!这是我的、我的、我的……”
话到后来犹如反复的诅咒,他抬起脸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抹着脸孔凝视自己的口型:“这是我的、我的!——”
“我的。”
岳饶川愣住了。
镜子中的自己发生着诡异的改变。先是从两只眼睛开始,然后是鼻子、嘴、整张脸。这张脸一点一点地变化,变得和自己成熟的脸孔完全不同。
这是一张孩子的脸——和自己儿子很像的脸。
不,不是宝儿,这分明就是……年幼的他自己。
“我的、我的!——”他闭上了嘴,镜中的孩子却还在叫嚣着。稚嫩的嗓音回荡在他脑中,伴随着尖利笑声:“是我的!还给我!——”
镜中的孩子眼角迸裂,皮肤上浮现出无数的裂痕,鲜血从豁开的口子里流下、将整张小脸染得通红。那孩子叫着、笑着、在镜中朝他伸出了白森森的十指。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哇啊啊啊啊啊!!————”
重物坠地的声音、惨叫声、漱洗架倒地声,房间里不断回荡着各种吵杂的声响,将门外静候的小丫鬟吓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