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潺潺,这些水顺着地面下的暗槽向外流淌,最终汇聚成门外地上的那一方水池。
“水里有精灵之气,在后面吗?”胧祯的视线在墙壁上停了好一会,可惜墙上并没有后门。祠堂背后石峰的方向只有两个不够大的窗户,放进海风和月光。
于是胧祯只能重新回到了外面。
祠堂背后种着密集的灌木,好不容易拨开之后还有一堵半人高的石壁,几块大石间生长着各种植物、甚至是虬节扭曲的树木。胧祯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去,翻过那片岩石和植被的屏障到了祠堂后面。
越过屏障之后就能看出它显然是先人有意设置的,胧祯松了口气,一边拂去身上尘土一边继续朝着石峰高处走。
泥土越来越少、裸露的石头越来越多,地面虽陡峭却也还能顺利行走,茂林北的海岬石峰朝着东面斜斜伸出,一直延伸到海里。
跟着地面不自然水渠行走的胧祯当然不至于需要走那幺远。
水渠的尽头很快就到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块被某种力量硬生生凿开的岩石地面。一柄短剑斜斜地插入石中,仅露出了一掌长的剑柄部分,在月光下泛着白森森的冷光。
水从短剑插入的位置涌出,顺着刻意挖掘的渠道形成溪流。如果在普通山林地面上那真是再寻常不过的清泉,但此刻的岩石地面却并不具备涌出“泉水”的自然条件。
胧祯盯着石缝中的短剑满眼兴味,短剑周围的地裂、石缝和碎石看起来平平无奇,彼此间的排列却又另有玄妙,他在岩石地面上蹲下来,轻轻脱掉了左手的手套。
手掌朝上摊开,几条细长虫足从衣袖底下探出来,之前曾在客栈房间里出现过的黑色怪虫再次出现在他的手中,顺着手掌爬到地面上。
行出一小段距离,它在距离匕首一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虫足貌似踌躇地原地踱步,然后才试探地向前伸出其中之一。
空无一物之处却闪过一片苍白光点,虫足尖端在虚空中敲击出冰晶般脆响,向后弹开。
“果然是有灵壁。”胧祯嘀咕了一句。
怪虫没有停顿,几条虫足的后续动作陆续降临在被敲击的那一点。那片虚空被快速地频频敲击,白光的范围越来越大,如同一张直立在空气中的纤薄冰片。
虫足持续着动作,直至那片冰色空气碎裂开来!
胧祯等的就是这一刻!朝着短剑剑柄伸去的手立刻就感觉到了冰冻般刺痛,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一把就握住了剑柄!
他下一瞬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冒进了。
剑柄表面在瞬间的微温之后骤然转为刺骨冰寒,短剑之下仿佛悬着千钧之力。他非但没能把短剑拔出,连右手都被某种力量吸在了剑柄之上无法松开。之前被虫足击碎的那片灵壁在虚空中发出光亮、迅速修复起来,从各方向朝他的手围拢。
真让它合拢的话自己的手就别想要了。
心念刚动黑色怪虫就从地上跃起,它落在胧祯的右手上飞快地爬动,合拢过来的冰色灵壁映出它快得只留下黑色残像的虫足轨迹,一时间却也合拢不得。
叮叮的碎冰声不绝于耳。
“啧!”当机立断,胧祯左臂一挥斩向地面上流水的沟渠。石质地面被粗暴地撕裂,沟渠在一瞬间就被截断了,原本顺畅流淌的清水猛地溅射出来,在空气中形成短暂的水雾。收回左手切裂水雾,他抄了一掌的水便顺势泼向自己右手边的那一层灵壁。
“北方之水,无常无名,还汝之力,破其灵封!——解!”
水珠啪嚓一声在虚空之中溅开,月下的石峰之上瞬时出现了一个以短剑为中心的冰色半球形!它的色泽和质感都极像薄冰——随后便如同真正的薄冰般碎裂了。
怪虫终于不用再抵御不停修复的灵壁,它沿着胧祯的右臂爬回肩膀,然后在左肩位置蜷起身等待着。
灵壁已碎,但插在地面的短剑却还是纹丝不动。刺骨寒意不断透过剑柄传达过来,胧祯产生了一种右手已经被完全冻结的感觉,甚至只要一用力就会从手掌开始变成冰块碎裂。
伴随寒冷和刺痛的传达,脑中开始频频浮现一个念头——放弃吧,这把剑拔不起来的。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不然……
冰冷和痛苦让他逐渐变成了双膝着地的姿势,左手撑着地面才能避免倒下去。右手手肘以下已然失去知觉,只有痛苦还在全身传达。
他眯眼咬紧了牙齿,黑色怪虫在他肩头躁动起来。而就在此时,背后的某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啸!
呼啸之后是聒噪的猴群叫声,刺耳的叫声在夜晚的海港扩散开来,惊起林中的飞鸟。
——糟糕!
就算听不懂猴子在叫什幺,胧祯也能感觉到那强烈的不安。已经没时间在这里慢慢磨蹭了!
“你到底在坚持什幺?三百年了吧,你就这幺喜欢被封在这个连猴子都来不了的鬼地方?!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白猿!——”一直紧握的手在叫出那名字的瞬间就察觉到了抗拒的力量一松,他当机立断一抖肩膀:“就是现在,莫劫!”
黑色怪虫得他一声令下便从肩头跃起,几条细长的虫足在半空中旋转半周、模糊了轮廓,合并成一条与其细小身形完全失衡的粗长黑刃!但它本身却并没有失去平衡,黑刃重重切入了短剑所在的那处石缝!
地面一震,就连胧祯都感觉到岩石的底下有什幺东西被这一击斩断了。随后他右手一轻,整个人因用力过度而向后倒去。
…………
为什幺,这个世界在晃动呢?草叶、树丛、碎石、残墙……一切都在他模糊的眼中晃动着退去,还有一个个的白影、一张张丑陋的脸……一群欣喜若狂的猴子?
唐孝觉得自己在做梦,不然他无法解释自己朦胧的视线和意识。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什幺地方和一群猴子搏斗着,直到掌心的血汗滑腻得再也握不住佩刀,直到精疲力竭。
然后呢?就是这朦胧怪异的梦境?
他的身体在某种力量下不断挪动着位置,眼前晃动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分外晕眩。他闭起眼睛、再睁开。
晃动停止了,周围所有的一切却都倒立起来。
啊……倒悬的是他吧?
一只眼睛周围火辣辣的疼着,却不能让意识清醒一丝半毫。某种液体从疼痛的地方流出来,将他的半边视界染成红色。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
自己为了追查毕府白猴丢失一案,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间废屋里。
那时候只在自己视野中一晃而过的影像现在却是这样的刺眼和醒目。
地堂里的火堆边、倒吊在木架子上,那是一只小小的白猴——至少曾经是。因为它的皮毛已经被剥去了,鲜血糊满了那张可能曾经精灵可爱的小脸,染上那对一时间还没闭上,不断努力睁开的猴眼。
小猴的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一点叫声,因为生怕它尖叫引来别人的小乞丐随手挖了路边的泥土塞进它的嘴里,直到再也没有一丝声响。
唐孝这次看清了小猴的表情,看到那双在血液掩盖下完全看不出情绪的兽眼。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拼命转动着,它看着远处墙角里小乞丐衣衫褴褛的背影、看着近处衣着光鲜的捕头……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啊……所以猴子们来复仇了啊……
身体又开始摇晃起来了,还好这次幅度并不大。唐孝开始听见许多许多的哭声,一开始像是女人或者幼儿般尖细,然后又成了呜咽和嚎哭。哭声以他为中心不断响着,此起彼伏。
他到底是在哪里呢……视野中的景物不知何时模糊了起来,周围弥漫起奇怪的青烟。他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白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一开始看觉得像是白纸糊就的灯笼,但再看却又像是个人……
一个人形的模糊白影?
然后他视野的近处出现了一张熟悉而丑陋的老脸。
老猴子四肢无毛,此时却靠双足站立了起来,一边走近一边嘟嘟哝哝不断发出叫声。
如果猴子会说人话,此刻莫非就是在宣读他的罪状?
唐捕头突然明白了之前也许是刻意忽略的事实。
猴子分不清人脸,却记得捕头的服饰……所以之前两个被害者是代替他遭受了猴子的复仇?
他的同僚是被他“一时好心”给害死了啊……
面前的老猴突然举起了又瘦又长的两只手,右掌抓着闪亮反光的白刃高举起来,张嘴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那个从紫菱洲来的怪人去祠堂“解决”什幺吧,这些前来复仇的猴子只要杀了自己之后,应该就会……
老猴离他更近了,他的视野被灰白色的猴子身躯填满,只能勉强越过猴子肩膀看到它身后袅袅青烟……和那团依旧晃动的白影。
老猴抓着白刃的那只手朝他挥下,他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皱眉间,远处那团人形的白影却猛然消散开来。
然后,他的视野和意识中都只剩下一片深沉的黑。
待续
第7章
白影之卷六完
船只进出、商人往来,茂林从每天的一清早开始就是个忙碌的港口。而茂林人也总是习惯在忙碌中抽出时间,找个人来人往的熟悉地方,吃点东西、喝个小酒。
他们的生活平凡得远离一切传闻中的恐怖故事……或者说,是被保护着远离一切恐怖故事。
“昨晚可真闹腾啊。”
“你也听到了?可不是幺,城外林子里的什幺动物叫得好吓人。我家娃娃晚上都被吓哭了。”
“哈哈哈,就是几只动物罢了没事啦,没准就是只猴子。”
“谁知道呢,还好没吵多久……对了,说起猴子你听说没有?偷毕老爷家白猴的贼找到了。”
“啊?真的?”
“听人说是城西旧街上一个要饭的。我官衙里当差的兄弟说,天没亮唐捕头就一身伤地回来,让他们连夜赶去一处废屋搜,结果你猜怎幺着……”
“怎幺,怎幺?”
“官差在那里搜到了几件毕老爷家白猴身上戴的金银,一把沾血的剥皮刀,还有一张满是血的猴子皮……”
“哎呦,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那要饭的怎幺敢!”
“还有更吓人的,那要饭的好像就是前阵子木口巷那案子的凶犯!”
“啊?”
“我那兄弟说,昨晚唐捕头追着嫌犯跑进城外林子里,结果找到一处地方摆着捆人的麻绳,地上还散着好多干枯的人皮呢!”
“呕……别说了别说了,你嘛行行好,我们这可是在吃饭呢,别说了!”
“哎,怕什幺,我是说那凶案破了啊!住木口巷的人这下可安心了。”
“这幺说凶犯捉到了?”
“那种丧心病狂的畜生,还捉来干嘛?唐捕头当然是当场一刀结果了他——听说他逃跑的时候掉进海里,现在尸首都被鱼啃干净了吧?”
“……都说了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种内容了啊……哎,不过真不愧是我们茂林的大捕头,一回来就连着破两个案子,有唐捕头在我们茂林可是安泰了呢!”
“就是。来,不说那些了,喝酒喝酒。”
背后那桌传来小小的碰杯声,胧祯坐在自己的桌边微微勾了下嘴角。
“客官,你要的干粮我给你打包好啦!”永远精力充沛的店小二风风火火地跑到他桌边,放下包袱的时候却不留神碰到了桌上的东西。“哎呦客官,刀剑什幺的可请你收好,你看这要是割着伤着什幺人……”
“没事。”挥挥手安抚店小二的紧张情绪,胧祯把桌上色泽温润的短剑拿到手里轻轻抚摩:“这剑伤不了人。”
“啊?哦~~原来没开刃啊。”眼尖的店小二立刻发现这似乎只是用来装饰的东西。一臂长的短剑通体牙白色,光滑的剑身上无刃无槽,剑柄上则雕琢出某种动物的形态。
看起来像是一只猴子?不过没尾巴呀……看来工艺也不怎幺样呢。
“是啊。”胧祯没打算和他解释,抬眼就看到正从客栈门口走进来的人,他露出一抹微笑把短剑收起来,朝那人招招手:“事都办好了?”
“马就在外面,你随时可以走。”来人板着一张俊脸看起来十分不痛快。
“啧啧,不是‘你’,是‘我们’吧?”胧祯把桌上装着干粮的包袱丢进男人怀里,起身的同时手掌一翻丢了几个铜板给店小二。
“谢谢客官,客官你慢走!”店小二热情地将两人送到门口,一点也没去好奇为何头一天单人入住的客人,离开时却变成了两个人。
而且,另一个男人长得虽然是非常俊没错啦……为何穿的服饰看起来比他家太爷年轻时的还古气?
两人在店小二目送下跨出房门,胧祯抬起戴着手套的左手挡了下太过灿烂的阳光,手心里却被人塞进一根缰绳。
“我一点都不觉得有必要买两匹马。”那人依旧板着脸。
“难得有人能陪我一起旅行,沿途还能聊聊天啊。”
“我没兴趣和你聊天。”
“我有就行了。”胧祯按了按腰间被外套掩住的白猿剑,暗示性地朝对方一笑。
“嘁——”对方恨恨地转过头,翻身跨上另一匹马不再理他。
看来自己这一路上不会无聊了啊——胧祯挂着笑容也翻身上马。
客栈门口的街上热闹非凡,日光照得地上一片光亮,空气里满是海水的潮湿味道。他觉得自己会记住这个地方,这是他踏上旅途之后的第一个城市,也是有了第一个“大收获”的地方。还有……
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愣了一下,看着那个脸上身上各处都绑着绷带的男人没有说话。
“这就走了,也不道别吗?”男人靠在一堵墙边,显然是撑着受伤未愈的身体跑出来的。
“没这必要吧?大捕头忙得很,我等小人物还是默默离开才算识相。”
“那至少让我对你致歉吧,第一天在码头上误会你的事。还有……救命之恩……”
要说救命之恩,胧祯之前对于“拔剑就能救人”这事心里还真没底。那群失去力量源泉的猴子昨晚的确是当场就抛下了唐孝,在夜色中一哄而散遁入林间。但相对的,茂林也失去了一直守护着这个城市的“契约者”。
当然,他不觉得有必要将这些都告诉眼前这个认为“尘埃落定”的捕快头领。胧祯再次摸上插在腰间的白猿剑,视线扫过那个与自己一同骑马而行的白衣人。
“唐捕头,你真是个太过老套的‘好人’。”胧祯的嘴角勾起笑意,话语里却掺杂进嘲讽,“我不觉得自己做了什幺需要被人感谢的事,所以你也省省你的客套话吧。”
“这并非客套……”
“再见了,唐大捕头。”他挥挥手抖了下缰绳,马儿开始缓缓前行。
和唐孝之间的距离渐渐近了。
“还有最后一句话——如果你还想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的话……趁早别做捕快了吧,一点都不适合。”在错身的瞬间说完和两人初识之时一样的话,胧祯再不管对方的反应,拉起斗篷的兜帽将脸孔藏在了日光的阴影之中,背朝对方慢慢离去。
虽然……好像已经晚了。
…………
就算被人说了那样的话,自己最终还是放不下啊……
夜幕降临之后的茂林游金街一如既往人声鼎沸。刚从表彰自己的宴席上离开,唐孝婉拒了下属甘农要送他回去的提议,踩着微醺的脚步走在街上。
街边酒馆里不时飘出笑声,花娘们站在门口的红色灯笼下搔首弄姿,含笑招揽着来往客人。如此和平和繁荣的景象,这也是他想要保护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有人说他太仁慈,他也……
“捕头!等等,唐捕头!——”身后突然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甘农熟悉的喊声让他回过头去。
“怎幺了?不是说了不用你送吗……”
“不是,捕头,出事了!”
“啊?”
“是码头那边!看码头的阿发说有艘船被人弄沉了,船上……船上好像还有人死了!”
“什幺?”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唐孝用力抹了一把脸:“怎幺会出这种事……你先回官衙去叫人,我直接去码头!”
“是!”
甘农又啪哒啪哒地用力踩着地面跑开,唐孝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抬脚就要往码头赶。
等等,这是……哭声?
不久前的某个夜晚曾听到过太多类似声音,唐孝只觉一股寒气从背后窜上,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看到了那些凶狠的白影。
不……不可能的,那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杀了很多的猴子,其余猴子也在失去力量之后四散逃走,即使是后来官衙的搜林也没有找到一只。
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去,然后看到了一个倚在暗巷口的身影。
是个女人。
一个身材瘦小、浑身湿透、双手掩面不断哭泣的女人。
唐孝长长地舒了口气,放松僵硬的身体朝她走过去。
“姑娘,你这是发生了什幺事吗?”他走近女子,想要将她搀起来:“我是茂林的捕头唐孝,你应该认识我吧?你怎幺了?不要害怕,我会帮你的,所以……”
站起来的女子在他手中柔若无骨地前倾,不断低声哭泣着投入他的怀里。
唐孝的话断了。
他能感到女子纤瘦的身子剧烈颤抖着,滴滴答答的海水从女子发梢、衣角上不断低落,和着泪水一起濡湿他的衣襟。刚才一瞬间他已看清了女子的脸,那是一张憔悴、悲伤、绝望的脸。
一张他曾看到过的脸。
“没有了……唐捕头……没有了……”女子的呜咽和啜泣里掺杂着破碎的话语:“什幺都没有……我已经……”她紧紧抓着唐孝的衣服,骨骼关节泛白突出:“他又回来了……都是你的错……如果你当时把他关起来……如果你当时把他就地正法,就不会……我男人就不会死……”
“我已经什幺都没有了……”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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