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春叹了口气坐下,拿脚勾了条凳子过来,踩着道:“往年临清那个姜文修,总是怕贡船超载过不去,死命的落闸蓄水,生怕得罪宫里那两个主子。这回竟然撂挑子跑了,连朝廷都不怕了,这事太怪,我也猜不透。不过今年的春粮秋粮都没入仓,朝廷不着急吗?不怕九边打起来没粮吃?”
潘永年摇摇头,颇为无语道:“天下太平了三十年,现在那些当官的只顾得争权夺势捞银子,哪里还有人管正事。”
“呵。”潘春冷笑一声,“没想到越是太平,船越难跑,估计连我爹都想不到会有今天。”
潘永年随着她笑了两声,转瞬也犯起愁,闸口排队的事儿年年有,大家早就习惯了,大不了骂骂娘,但在年关上落闸就有些不要脸。
他不禁叹道:“要是再不开闸,北边的卫河就要上冻,化冻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怕得不就是这吗!”潘春薅了两把头发,一说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三百万石粮食没入仓,卫河那段眼看要上冻,再不开闸,就要转陆运。三九天的上哪儿找车?上哪儿套马?特娘的!小一千里路呢,用腿走去京城,咱们今年定要血本无归!”
这正是她不惜一切也要见到梅子渊的原因,他们当官的能耗,青安帮可耗不起。
白浪抱着剑站在她身后,亦是皱起了眉。
他看了会儿窗外的零星小雪,又换了条胳膊抱着他的剑。
雪飘飘洒洒,越下越稠。
梅子渊端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中,凝视着窗外飞雪,却没有心情赏景。
他人还没到临清,太后一党就要杀他?
那他明日上朝就再喊一次废漕!
废除漕运,重开海运,对社稷对百姓都是件大好事!
朝廷每年花费巨资修整河道,却丝毫降服不了肆虐的黄河水。
几十年来漕运越来越乱,河道官员越来越贪,早就改变了先帝建国时开辟漕运的初衷。
特别是朝廷允许民间船队运送漕粮后,直接让漕河凭空出现几大大流氓帮派!
一想起青安帮,梅子渊脑海里就蹦出那句“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扭在一起”来。
无名之火当即窜上心头,梅子渊二话不说,翻着卷宗将最近几年青安帮的负面记载一一誊抄下来,什么欺行霸市、抢船劫货,还有一处逼良为娼也算着墨颇多。
只是一写到那个“娼”字,他脑子里就又冒出那句“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扭在一起”来。
啪——
手边的茶杯被他打翻在地,茶汤溅了自己一脚。
梅子渊恨恨骂道:“无耻匪类!”
听见书房里有碎盏之声,在门外站了多时的梅夫人,端着一盅银耳羹,轻轻推开了门,“子渊,喝口汤歇一歇吧,你都看了一个时辰了。”
跟往日一样,梅子渊没有任何反应。
梅夫人抿着唇,终究还是开口劝道:“你就听你爹一回,别跟太后对着干,算了吧。”
梅子渊冷眼看着母亲,心中满是不被理解的怒火,“爹爹年轻时也曾死谏过,怎么被贬到登州后如此胆小?一味退避怕事,就连读书人的气节都没了!”
梅夫人红着眼,“可陛下太年轻了!出了事他保不住你啊!”
梅子渊霍地站起来,“为了这条漕河,毁田蓄水,屯兵居卒,朝廷不仅多养几千官员,百姓还要弃田服役。大晟才区区三十年,正是休养生息之际,却被这条漕河牵累,多少粮食折损在转运中,多少百姓被漕役水患所害!我既食君俸禄,怎能装作看不见,又怎能与那些奸佞同流合污?”
梅夫人从他身上看到了梅正平年轻时的样子,她知道这样的年纪,一旦存了那心怀天下的梦,便是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时书童左青突然举着一封信站在门外道:“公子,青安帮有位姓潘的给您送了信。”
“拿进来!”梅子渊双眼冒火,直勾勾地盯着那封信。
他倒要看看这群匪类还能写出什么无耻之语!
梅子渊怒气冲冲撕开信,片刻后脸上的怒气消失,转而露出专注又震惊的神情。
“子渊啊,”梅夫人将银耳羹放到桌上,柔声道:“别放凉了,早些喝。”
梅子渊就像掉进那封信里,完全没有理会梅夫人的意思。
“子渊?”
又叫他一声,梅子渊还是未应,梅夫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越大越不爱跟她说话,整日里就知道看卷宗。
这封信未提任何送礼之事,反而言辞恳切地向梅子渊求助。
天下第一钞关、漕河四大闸口之一的临清,已经停摆了。
临清是南货进京的必经之地,漕船、民船全被堵在那里。临清的漕务官姜文修下落不明,四闸不开,乱成了一锅粥。
潘春说,再不想个法子,皇帝过年连菜都吃不上了。
而且南船没有御寒措施,闸口聚集了几万的漕工,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日子久了难免变流民暴徒,对过往商户和沿河百姓来说,也都是巨大隐患。
让梅子渊吃惊的不是潘春所形容的闸口状况,而是临清的闸早在一月前就已经开放了。
今年黄河夺淮,南四省的夏粮无法正常启运,只能等到九月与秋粮一起运入京师。
在他任漕运总督那天,漕运总兵陈轩当着明德帝的面,说了开闸之事,还重修了会通河段的几个要闸,都是为了漕粮能按时入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