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椅子里坐定,挥了挥膝襕上的皱褶,曼声问,“后宫里到处都是裴嘉时的眼睛,你怎么过来的?”
那人能把消沉了大半年的悬案重新翻出来,自有他的本事,但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总有缺漏的地方。
骞瑜不以为意,“银钱和刀剑放一起,大约没有办不成的事。”
她说着又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倒是也不对,就像对着你,这两样似乎就不起作用……对了,还没恭喜你将为人父,今日没带趁手的贺礼,往后有机会再补上吧。”
“往后?”封鞅很有兴致地仔细呷磨了下这两个字,却说不必,“你既然有事邀我前来,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拐弯抹角地太浪费时间。”
他其实没有什么好急的,毕竟现在处在热锅上的是对方。
自上回邹衍败北到现在已有不少时日,她如今在宫中能活动开的余地也不多了,今日冒险跑出来必定是走投无路之举,只是到这紧要关头她会怎么选,倒是让他有几分好奇。
“是有一事相求。”骞瑜隔着明灭的烛火看了眼他,眸光闪烁几许却实则未见多少敬重,沉吟片刻才道:“我想请你相救邹衍脱离眼下的困境,方才婢女想必也跟你说了,只此一回,往后你安安稳稳做驸马,过往一笔勾销,你与我们再不相关。”
所以还是选择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怀着皇帝的骨肉也铁了心向着外头的叛逆之人。
封鞅轻叹了口气,反问她,“难道现在你们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与你们有关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她说不出来的话,封鞅替她说:“你或许还不知道,邹衍初来帝都之时就已经找过我了,相谈结果显而易见,所以……他办不成的事,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办成?”
骞瑜眸中陡然冷下来,面前的人行事之缜密她想都想不到,封家多年留下的把柄从他接手开始就跟把一堆纸放进了火里似得,烧过去一回就全成了灰,任人在灰里哪怕打个滚儿都拿不着,委实可恨又狡猾!
“人言可畏呢?”她目光灼灼望向他,“伴君如伴虎,倘若天下人都说你是叛逆,有没有确凿证据对皇上来说或许就不那么重要了。”
封鞅轻笑一声,“那你可想过邹衍为何不用这法子,你信不信,今日我出这宫门,不出片刻,街上就会有人传言说兵部尚书是叛逆,明日又会有人说校骑都尉是叛逆,后日还会冒出来一份叛逆名册,上头甚至写着端王爷的名字,皇上必然要查,可都查不到证据,这就成了污蔑,是无稽之谈,与我等何干。”
帝王的信任是天底下最奢侈的东西,但很不巧,他刚好有那么一点,不足以支撑他高枕无忧,但再加点别的手段,至少能让自己没那么容易死在别人的三言两语中。
对面的人说不出话来,他站起身在屋里随意渡了几步,话说得很温和,“照你的年龄,醴国覆灭之时不过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国仇家恨本该与你无关,只是命不由人,被骞家自小当成棋子养大……如今两军胜败已定,你在宫中深受隆恩又已有了身孕,不想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活一回吗,就算不为你自己,也想想那未出世的孩子。”
骞瑜忽而冷笑,“摆脱过去做个像你一样的叛国贼吗?”
“叛国?那你可明白究竟何为国?”封鞅始终是平稳的声线,悠然地像在闲话家常,但话音却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国之根本在于天下万民,万民安居则为盛世,百姓流离失所则为乱世,而你口口声声想要复辟的就是那样一个乱世,如此乱世,不足以为国。”
骞瑜仍旧端然坐着,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手恍若未觉般在烛火上绕了下,忽然问:“那你老实说,临阵倒戈究竟是为了冠冕堂皇的万民,还是为了,长公主?”
她轻轻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封鞅,期待从他脸上看到点前后相悖的促狭,可是没有,他坦然得无法再坦然,“她就是我的原因。”
他走到窗口处透过缝隙朝外瞧了眼,算算时辰耽搁得有些久了,回过身理了理宽大的袖口,不准备再耗下去,“邹衍此人我不会救,今日我说的话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内,想通了就除掉外面的婢女,其他诸事我自会处置。三天后她若还活着,我不会再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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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赴明露
封鞅回府后还记挂着先去偏殿沐浴更衣了再踏进昭和殿, 挑开暖阁门口的青幔帘, 合懿就坐在东边儿的软榻上, 手里仔细地穿针引线给孩子做小衣, 动作一下一下慢得有些魂不守舍。
她听见声响望过来, 看他都换了身衣裳还颇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才一会儿, 先往偏殿去了一趟。”他答得简单,离得近些才看见她左边脸颊上一道红痕, 立时皱了眉,“这怎么弄得?”
她肤白又娇嫩,那么一道子划在脸上, 虽然没见太多血,但划破了皮儿,很快肿起来一条棱,一时半会儿消散不下去,瞧在他眼里那就够得上“触目惊心”四个字了。
“让医师来看过没有, 怎么个说法?”
合懿看他在意的很,忙点点头, “已经看过了说是没太大事, 这几天注意吃食和少碰水,自然就好了。”
临了又专门补充句,“不会留疤。”
姑娘家的脸就是花儿面,需得是娇艳无暇的, 可这话特意说给他听一句,怎么好像若是留疤了他会嫌弃她似得呢?
封鞅当然不愿意她面上落下伤,但更不乐意她有这样的想法,明明她什么样子他都喜欢的不得了。
他两步绕到合懿左边去坐下,一只手扶着她下颌,一只手带着小心在伤口上抚了抚,凸起来的一条棱在手底下简直不能更明显,眉头就皱的更紧了,“这会儿还疼不疼?上过药没有?”
合懿也不想教他担心,笑了笑,一迭声儿说没事,“皮外伤,早就不疼了,下半晌回来就抹过一回药了,你可别大惊小怪的。”
她把手上的针线放下,转过身来迟疑了会儿才问:“阿玦还好吧?”
姐弟俩长那么大都没吵过架,这是第一回 气性儿冲上了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摔了茶杯,合懿回来想了这么一大下午,总归还是觉得心里不好受,那毕竟是从小疼到大的亲弟弟,要是一场架吵伤了情分,什么时候想起来也要追悔莫及的。
封鞅那会儿在长信殿里待了好长一段儿时间,不可否认皇帝这回是真给气坏了!
她拽着常宁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地罔顾禁令开了栖梧宫的大门,皇帝这头差点儿就要唤人去把她拿回来,连封鞅都吓一跳,好在把人叫进来了,立在跟前猛呼出几口闷气还是作罢,回过身直把怒火发泄到了他身上。
姐弟俩发火的动作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得上头了,爱指着人鼻子说话,“你回去给朕好好管管她,再这么任意妄为,朕唯你是问!”
上回这么个模样,还是飞鸾阁那时候的事了,封鞅能说什么,他除了“臣遵命”这三个字什么都说不出……
他这头认得甘之如饴,皇帝发过了火倒还有些过意不去,但道歉肯定是不可能道歉的,只命人将地面收拾干净,奉上新茶,又邀他一同落座,说着话直等到常宁折回来通传。
但这些没必要让合懿知道,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的语气,“皇上眼下肯定还是不悦的,但常宁回话的时候已经消气不少了,你这些日子先消停消停吧!”
话说得很委婉,合懿也听得出来皇帝这回怕是真给气着了,她原本还想了一堆找补的法子,但听封鞅这么说,还是决定先避一避风头再谈后事吧!
她点点头,又听封鞅问起皇后的情况,合懿叹口气,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皇后神志已不清醒了,对着我能明晃晃地看成骞瑜,如果不是恨之入骨,也不能又是抓又是照着肚子踢,又可怜又可恨……”
“她踢你了?”
她那么一句真是把封鞅吓一跳,话问出口才想起来不能够,要真是踢着了先前儿宫里都早闹翻天了,哪等得到现在,但只想想还是觉得挺惊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