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梢的湿意已经干透,毛毛躁躁地散落在脸颊旁,下巴上冒出了些青青的胡茬,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泛着一种并不健康的青紫色,颧骨处一道细微的伤痕,像是被利刃擦伤,嘴唇惨白,毫无血色,甚至与眼窝一般泛着青紫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大雪天中变成了凝固的冰块。尽管如此,他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髭切的刀柄,仿佛只要嗅到一丝战意,他便能立即跳起来,与那人决一死战。
源冬柿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源赖光。
从严厉威武的武士,到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只需要这么一场风雪。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被冻僵了。”一目连简单地检查了一遍之后说道,他走到洞内的另一边,靠着光滑平整的石壁上,微微垂了垂眼眸,似乎有些疲惫。
小鹿男眨了眨眼睛,看向一目连,问道:“他是自己穿过结界过来的吗?”
一目连摇了摇头。
“那么送他过来的那个人呢?”
一目连闭上了眼睛:“她不能过来。”
次日源冬柿一早便醒了过来,山洞中的干草垛上不比二条院的寝台,睡久了还是会感觉得腰腿部一阵疼痛,她掀开身上盖在的被衾,起了床,先去看安置在外间的源赖光,此时的源赖光脸色比起前一日要好上很多,嘴唇也带了些血色,她放下心来,又回自己的枕边拾了件厚衣服,紧紧裹在了身上,走出了山洞。
也不知道是不是时辰还早的缘故,这一日比前一日要冷了许多,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了大半个头,晨间薄雾朦胧,在满目隐约碧绿之上又染了一层略显暗淡的金,野草狭长的叶片上全是还未蒸发殆尽的露珠,她只走了一小段路,便感觉到自己的袜子已经皆数被浸湿。
她越靠近神社所在的山,便越觉得寒冷,待行至那条石阶上时,却见那套狭长而陡峭的石阶上已经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小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缓慢而安静,没有一丝平安京以及黑夜山时那样的气势汹汹。
源冬柿紧了紧身上最外层的单衣,一脚踏上了石阶。
积雪松软,小雪簌簌地擦着她的脸颊,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肩上积起了薄薄一层,此时山间那些低矮的树上都覆了一层银辉,偶然可见皑皑雪层之下仍旧碧绿的叶片。
若说之前的雪像是歇斯底里的嚎啕,那么此时此刻,便像是一个女子无声的啜泣。
还差几级阶梯便要来到山顶时,源冬柿猛然停住了脚步,她侧过头,看见满目银白的半山之间,一棵低矮的松树下,坐着一个浑身与雪同一色泽的少女,她背对着源冬柿,只露出了左肩,以及轻轻飞舞的银白色长发,她似乎已经与雪融为一体,却又因多了什么,而被源冬柿从这一色的雪山里轻易地找出。
源冬柿侧过身,步下阶梯,从树丛之间,慢慢靠近那个少女,然而越靠近,就觉得寒冷,仿佛数九寒天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永远也无法看见阳光。
在离少女还有几步距离时,源冬柿停了下来,她伸手轻轻拂下肩头的积雪,雪花簌簌,几不可闻,只有林间几声鸟鸣,清脆动听。
“这就是你不能靠近他的原因吗?”源冬柿出声问道。
安静的林间乍然响起人声倒让人觉得有些突兀,她身侧松树的树枝不堪重负,积雪压折枝头,卷着那半支枝桠,刷的一声,坠落在地,惊飞了林间几只叽叽喳喳的鸟雀。
而这时,那个少女才缓缓转过头,一双如同深海寒冰一般的眼睛望着她,看不出任何感情,却又让人无端地觉得悲伤。
似乎与雪女有关的怪谈,都是一些悲伤的爱情故事。
樵夫误入身上,又遭大雪封山,无法归家,结局似乎只有冻死在山中,一身清冷,美艳绝伦的雪女自风雪中出现,因樵夫的誓言,化作人类女子,带他回到俗世,与他生儿育女,过着简单的生活。然而终究殊途,人类违背誓言,带着乡亲来猎杀妖怪,失去了爱情的雪女吸走了背信的爱人的灵魂,重新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山中。
想想也是,一直生活在没有一丝温度的世界,自然是对人类的温度有那么一丝憧憬与羡慕的。
源冬柿不知道这个雪女与源赖光之间发生了怎样的的故事,但是她大概猜出,之前肆虐京都的风雪,与现在这安静的小雪,其原由,都应该是源赖光。
少女对于她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排斥的情绪,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同寒冰般坚硬,却又仿佛能触到积雪一般的柔软。
这个妖怪,大概目前正处于矛盾之中吧。
源冬柿并没有再尝试靠近她,只是对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过了许久,她眨了眨眼睛,道:“你的头饰很美。”
源冬柿愣了愣,伸手到自己的鬓发边,摸到了那只之前由青行灯所赠的蝴蝶发饰。
“我从成为妖怪起,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少女说着,伸出了她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手,一朵雪花在她指间轻飘飘地飞着,然后又仿佛失去了什么力量支撑,无力地坠落在地,“雪女,也不过是别人赠与的名称而已。”
源冬柿朝她走近一步,问道:“那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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