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此时见她神色不大好,怕她碍着自己在对面看着,觉得难堪,便借着归置新得的茶叶,走到靠墙的书柜那边去了;又佯作找书,过了一阵子才回来,打电话去虞家同惜月道谢;再看林如璟,已是若无其事的淡定姿态,只是这一天再没跟她说话,不等下班就早早走了。
转眼到了月末,连着两日落雨,傍晚时分天色便已晦黯如夜,淡淡的墨色浸润在一层透明的幽蓝里,濛濛的雨线偶遇灯光,便闪出细微的芒,落在身上亦是微凉的一点,转瞬即逝,只是那湿漉漉的味道不散。
街面上也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行人皆按帽撑伞,不辨眉目。细雨涳濛的傍晚,独自一人的小院子愈发显得空庭寂寂,苏眉却愿意让自己融在这静寂里——很多时候,身边的世界越喧闹,就越看不到自己;而现在,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在分辨雨滴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落在窗外的葡萄架上、落在步道的青砖上……都会激起怎样的声响。
雨天最好是吃面,暖煦底色里描着两笔微凉雨意的四月天,换了泛潮的衣裳,捧着一碗热汤面坐在窗前听夜雨,想一想,便觉得惬意。于是,她就去厨房煮了碗面,可刚要坐下动筷,细雨的点滴声响却都被外头的叩门声遮住了。
她想,这个时候冒冒失失跑来找她的只有唐恬,少不得等一下要再多煮一碗面给她——唐恬近来嫌弃学校食堂的饭菜盐多油重,又嫌她家里烧饭的阿姨煮白饭都忍不住要加糖,于是隔三岔五就到苏眉这里来蹭饭。
17、芳草(四)
雨不大,几步路的事她也懒得撑伞,心里还惦记着自己那碗面放久了要糊掉,抓了张报纸遮在头上便跑去开门,一边问“谁啊”一边拔开了插销,跟着,却是一愣——撑伞站在门外的竟是虞绍珩。
苏眉一和他照面,便讶然道:“怎么是你啊?”
“……”虞绍珩迟疑着问:“师母约了人吗?”
苏眉亦察觉自己那句话像是不乐意见到他似的,忙温言笑道:
“没有,我以为是唐恬,她最近经常过来。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家父的一个朋友前些天从美国回来,在那边的拍卖会上拍到一部《郡阁雅谈》,原本我是想送到学校给您勘校入库的,不巧下午有公事耽搁了,这会儿才得空出来,我猜您肯定已经回家了。”他越说态度越是抱歉,不等苏眉开口,又笑道:
“还有,后天是舍妹的生日,她吩咐我来给您送请柬。”
他这两件事一公一私,前一件是必须爽利应承交接的,后一件却是苏眉早就拿定主意要推拒的,可这时候他一齐说出来,她却是很难在一两句话之间既客气有稳妥地同他说清楚——若是像之前送茶叶那样,虞家叫个勤务兵来送,她收下请柬明天挂电话过去借口有事推掉也就罢了。但眼下虞绍珩亲自来,就算她对这场party而言无足轻重,就算他只是出于礼貌,两人也必得有一番推劝;且这时候还在下雨,他们这样一里一外的说话,不仅不便,还惹人眼目。
苏眉思量了一瞬,只好道:“太麻烦你了,下着雨过来,先进来吧。”
虞绍珩对她这个有礼貌的“邀请”比较满意,否则就对不起他冒着雨跑这一趟了。
而他更满意的,是她来应门的“潦草”姿态。
她穿着件立领圆摆的蓝布衫子,老实地搭了一条百褶黑裙,衣裳略有些短,他猜是她中学的校服之类,平日盘成发髻的过肩长发也放了下来,沾了雨雾,略显凌乱——乍一见到自己,惊讶里透着点惶惑,倒是有几分出人意料的娇憨可爱。原来她一个人在家里是这个样子。可惜这女孩子似乎不怎么懂得打扮,他见了她这么多回,她就没穿过几件像样的衣裳。是她从前就这样呢?还是因为嫁了人又死了丈夫,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这样多不好。虞绍珩心里暗叹了一声,慢慢来吧,毕竟男人更介意的是穿衣裳的人好不好看,至于衣裳——说到底,都是用来脱的。
苏眉开门让虞绍珩进来,自觉是主人,便让在边上等他往前走,可虞绍珩却不动,她微微一怔,才想起自己跑来开门没有拿伞,既而又反应过来自己此时一身惫懒形容就出来待客,简直是十二分的不妥。但又总不能把他撇在这里,她再回去梳头换衣裳,自悔中便踌躇起来。
好在虞绍珩倒像是丝毫不觉得她此时的邋遢扮相有什么不妥,恭敬地退了半步,泰然自若地将手中的伞撑到了她头顶。
苏眉只好硬了头皮随着他走,虞绍珩高她太多,此时要替她撑伞,只得微微躬了肩膀,苏眉挨在他身边,不自觉的僵了一瞬。在她记忆里,除了哥哥,她从来没有跟一个年轻男子离得这样近,他身旁的温度似乎都比周围的夜色暖了几分。
她从他身上嗅到一缕沉静的香气,时隐时现地潜到她鼻端,是林木的味道,她暗自辨认,像是白檀,但比她家里焚过的线香要清透内敛许多,恬淡幽凉,中和了他身上的温度,以及不得不仰望的身高给她带来的压迫感,她从前似乎也在他身上嗅到过,只是不及这样静谧的雨夜来得清晰。
看来他有用香水的习惯,苏眉想,他是她认得的第一个用香水的男人——连她和唐恬都没怎么摸过香水瓶子呢!她这样想着,心里蓦地颤了一下,自觉这念头未免有些不庄重,她干嘛要去揣度人家这样私人的事情呢?想到这个,更觉得自己今日太过失礼,他这样精致的人,一定把她从头到脚都挑剔过了,只是“绅士什么都不说”,不过几步路,苏眉却走得如履薄冰,虞绍珩离她还有些距离,亦察觉出了她的紧张——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很温良啊,她这么紧张做什么?
绍珩收了伞放在门边,转身之际已然看见饭桌上搁着一碗汤面和一双木箸,方才在门外的抱歉神色又重了一倍:“我打扰您吃饭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苏眉连忙摇头:“没关系,书你放在我这儿吧,我明天上班的时候带过去,我待会儿先写个条子给你……”
虞绍珩忙道:“这个不急,我没什么事,您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