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酒宴散去,何子衿与她娘沈氏同坐一车回家,沈氏在车上就说了,“我看,这柳太太与田太太似是不大和睦。”
何恭属于府学部门,最大的上司并不是柳知府,而是杜提学,故此,柳太太设宴,并未请沈氏。沈氏也就于柳太太这人知之不深,今日田太太设宴,沈氏在受邀之列,沈氏也就看出了一二。何子衿轻声道,“还不是都说余大人之后田大人要上位么。”
沈氏道,“田参政已是从三品,柳知府不过从五品,这还能争?”官阶差四级,好不好!在沈氏看来,这四级,不亚于天差地别了。
何子衿道,“柳知府出身帝都柳氏,柳氏族长现居靖南公之位,这位靖南公身上还有伯爵爵位,权柄赫赫。柳知府未尝是要把田参政弄倒,不过,他也绝不会如前任张知府一般。”
沈氏闻言有些明白了,又担心闺女,“今天田太太柳太太都拿你这衣裳说事儿,这样,以后你岂不是不好做人?”女婿官居正六品,说来,既不若柳知府,更比不得田参政,两家都惹不起。沈氏不禁有些恼怒田太太柳太太,你们较劲儿,拉扯我闺女做甚!沈氏道,“都不是个好的!”
何子衿笑道,“咱们反正位小职低,不出头就是,待得田参政与柳知府争出个高下来,就好做人了。”
沈氏叹道,“这做了官,事情就是多。”
何子衿也叹,“是啊。”
索性不再说这些烦心事,何子衿打听起余幸的身子来,沈氏笑道,“这北昌府,倒是有一样好处,倘要是在帝都,这会儿正是大暑天,身子沉了就受罪。咱们北昌府,正是不冷不热的,阿幸现在懒怠出门,除了去亲家那里,要不就是去你那里说话,再不去别的地方的。她算着是八月的日子,产婆已是请好了的,我想着,到七月就接产婆到咱家住着,这头一胎啊,得提前准备。”
“很是。”何子衿同她娘说了一路,到她家时,她便先下车了,沈氏还叮嘱她,“回家多歇一歇,你今日吃酒不少。”
何子衿应了,看她娘的车走了,她方扶着小河进了门。
今日一席酒,何子衿倒还好,倒是两位当事人,田柳二位太太,回家都不大清静。田太太说柳太太,“怪会装腔作势的假道学!只恨不能学了街上的乞儿穿了破烂衫在身上才好!”
柳太太恨声骂道,“真个暴发之家,见天个就是这个衣裳那个料子,恨不能别人不知晓她娘家是妨纱织布的死暴发!”
这是回家的火气,一时发散出来,心里也还好过了些。待得家里男人回来,自是又有两篇话要说。
田太太就与田参政道,“真真个好笑,这柳太太但凡说话必以圣人后人自居,我用个蜀锦,就说我奢侈,谁不知道他衍圣公孔家当年为了给辅圣公主贺寿献的那五彩羽衣价值何止万金!真个丈八的灯台!还说我奢侈!”因着田太太娘家是干织造的,于这些衣料啊织物啊啥的极有见识,故而,于衍圣公家这档子旧事也是晓得的。
田参政能做到从三品参政,于官场旧闻颇有些见识,闻言道,“可不就因着这个么,当初辅圣公主过逝,孔家怕太宗皇帝计较先时辅圣公主之事,孔家立刻就换了脸,可是没少落井下石。太宗皇帝时便因孔家反复,不在待见他家。”
田太太哼一声,给丈夫递上一盏温茶,道,“老爷可是不晓得,现在柳太太可不说她娘家反复,人家说,公主功高,便是倾家孝敬也不为过。我呸!”
田参政讥诮一笑,道,“你当柳太太为何现在又说辅圣公主功高,还不是因着太后娘娘么。”谢太后毕竟是辅圣公主嫡亲的外孙女。
田太太自是看不上柳太太这等装腔作势之人,她眉梢轻皱,道,“我早就想同老爷说了,江同知太太到底有什么关系,以往她在县里,也没大来往过。今她这随江同知来了府城,好几回宴会见她身上那衣裳,都是如今宫里上等所贡衣料。这样的好料子,也就是太后、皇后、公主们有,略低阶的妃嫔都不一定有没有呢。”
田参政眉心一动,“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么。先时我都不大敢确认,想着听江同知虽是探花出身,但听说他自小无父无母,寄居何家长在的。何学政不过蜀中寒门出身,又没什么背景。后来,江同知中了探花,娶了何家长女,就是这位江太太。江太太倒是极会做生意的人,现在城里最有名的红参白玉膏,就是这位江太太的生意。可她就是再有钱,也买不到贡品。以往我不确认,今儿趁着吃酒时我就问一问她,她只说是长辈所赐。”田太太就更不解了,何家这样的寒门,倘能有这样随随便便拿出贡品衣料的亲戚,也就不称他们是寒门了。田太太毕竟随丈夫在北昌府时间久了,道,“先时巡抚大人与何学政家结亲,我就觉着稀奇。何学政家的长子,便是再出挑,听说巡抚大人家的大孙女在帝都时都能到太后娘娘面前奉承的,巡抚大人的长子在帝都都是三品侍郎了,如何把个闺女嫁到何家去。你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
田参政悄与妻子道,“此事,你暂莫要与他人说。”
“我晓得。”田太太想到一事,又是一笑,道,“可笑那柳太太,还说江太太衣着简朴,真个没见识的,她也就认得那些旧花样的蜀锦罢了,哪里晓得江太太身上那是今年最新上贡的好料子。还自诩什么名门出身,哼!就这点子见识,还称名门!”
田参政摸摸颌下胡须,想着当好生查一查这位江同知才是。
此时,柳太太也在与自家丈夫报怨,“再未见过这样的妇人,未来北昌府之前,总听人说北昌府如何苦寒之地,我看,是咱们误会了北昌府。那田太太,身上珠光宝气不说,便是用来挡风的料子,都是上等蜀锦。我略说一句,她便攀扯到巡抚太太。我等岂能与巡抚太太相比,余太太出身名门,又是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辈份,再如何精细些也不为过的。倒是她,只怕别人不晓得她娘家是卖布的呢。”
柳知府听了妻子这一通话,很是道,“不必与这等无知妇人一般见识。”
柳太太于言语上贬斥了田太太一番,也与丈夫说起江太太子衿姐姐来,柳太太道,“这位江太太,年纪不大,竟弄些异样事,听说在折腾什么女学。平日里看她衣饰不显,不想倒是我没认出来,说江太太的衣裳都是上贡的新料子,便是有钱也没处买去。这位江同知什么来历,老爷可知晓?想他官阶不高,江太太如何有这样的好料子?”连田太太那等暴发都说好,想是真好的。
柳知府不愧帝都柳氏出身,柳氏一等一的豪门,柳知府于帝都的消息也是极通灵的。再者,谋此北昌府外任,柳知府自然也是做过一番调查准备的。柳知府道,“要说别人,我不晓得,这位江同知与江太太,我还真知道一些。”柳知府呷口茶道,“十二三年前,帝都极有名的绿菊,就是这位江太太种出来的。”
柳太太“哦”了一声,她也是知道这绿菊的名声的,道,“原来如此。对,这位江太太就是蜀人。”
“不止于此,听说,太宗皇帝生前极喜欢这绿菊,江太太娘家何家在蜀地以务农为生,那时她年岁不大,时蜀中总督李终南,因知太宗皇帝最喜此花,便想将这何氏献入宫中侍奉。何家不愿让女进宫,李家百般逼迫,最后,李终南因此丢了总督之位。”
柳太太到底出身衍圣公一族,虽是个爱装的,也有些个有见识,闻此言道,“这倒是奇了,何家不是寒门种田的么,如何能让一地总督丢了官。”
“当时,先帝还未被立太子,今上幼龄代父就藩蜀地。李终南有一女,是晋王侧妃。这里头的事就不只是何家的事了。”具体如何,柳知府其实也不大清楚,他道,“后来何家去帝都春闱,何家是举家去的帝都。太宗皇帝不晓得因何缘故,竟认得了这位何氏,那时何氏还未成亲,听说曾被太宗皇帝宣入宫中。”
柳太太倒抽一口凉气,若这何氏曾侍奉过太宗皇帝,如今有些上贡的料子倒不以为奇了。
柳知府摆摆手,“反正,那会儿的事不少,但到底如何,怕就是族长叔父也不能完全晓得的。这位江太太,不远不近也就罢了。自先太皇胡贵太妃一去,胡家的承恩公爵已削,今天下皆知,太后娘娘是不喜胡氏的。江太太这里,虽看在太宗皇帝的面子上有些个稀罕的衣料子,怕也就是如此了。”柳知府出身大族,知道帝都谢太后是如何收拾太宗皇帝母族胡家的。谢太后对胡家都这个态度,对太宗皇帝也亲近不到哪儿去。太宗皇帝活着时,对这位儿媳的态度一直很微妙,都说倘不是仁宗皇帝对发妻今谢太后前谢皇后情分极深,这位如今的太后娘娘当初做太子妃都难的。
江太太何氏与太宗皇帝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柳知府宁可敬而远之。
于是,在江太太何氏子衿姐姐不知道的地方,就这么平白无端的多了一桩莫须有的桃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