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史家母女</h1>
这寿宴, 胡家整整忙了一日。
其实, 依胡老爷在碧水县的身份地位, 便是摆两三日酒也是应当的。只是, 胡老爷为人低调, 且不是整寿, 便只摆了一日酒作罢, 就这样,也累得胡太太身上生疼。
胡太太狠歇了两日方歇了过来,此方有空与孙女说话, 问大孙女,“那何家姑娘如何?你见着她没?”
胡大姑娘笑,“如何没见, 只是那日就见了一面, 且因来的姑娘们多,也没顾得上与何家姑娘多说几句。别的不好说, 性子是好强的。”便将何子衿与陈大妞的事说了。胡大姑娘道, “我原以为她们两家是老姑舅亲, 定是极熟的, 不过姑娘家, 各有各的性子,也不一定就全都合得来。陈家大姑娘说话儿不大妥当, 她家虽有钱,何家却是亲戚, 陈家便不谦逊些, 也不好那样说话的。何姑娘年纪小,更不肯相让。那日,真把我们姐妹吓一跳。她们兴许往日惯了的,我瞧着实在担心,生怕她们有什么不痛快,万一拌起嘴来岂不伤和气,待中午用饭时便将她们分开了。”
胡太太微微颌首,“待你下回什么花会茶会的,请一请何家姑娘。”
胡大姑娘应了。
待胡大姑娘走后,胡氏给胡太太递上一盏温茶,道,“娘,你是相中这何家姑娘了不成?”
胡太太笑接了茶,“何姑娘不过十一二岁,这会儿说相中,也忒早了些。”
“我听着大丫头的话儿,何姑娘恐怕不是个温顺性子。”
胡太太不以为然,呷口茶,徐徐道,“被人问到眼前倘尚不知吭气,那是人吗?那是死木头。我与你说,这上等人物儿哪,分两种,一种是家里能干的,一种是自个儿能干的。何姑娘就是第二种。”
胡氏道,“凭咱家,什么样的好姑娘娶不来?”
胡太太道,“叫你说,这何家姑娘不好了?”
“不过就是花儿种得好罢了,也值当娘你这样赞她?”
“值不值当,慢慢你就知道了。”胡太太不愿多讨论一位姑娘的好坏,哪怕是与亲生女儿也是如此。
胡氏便也不再多言。
话说何子衿接了胡家的帖子,心里还有些微微惊讶,沈氏笑,“既请你,你就去吧。”
何子衿点头,转身又去何老娘那里讹出两块好料子,何子衿是这样说的,“有一便有二,难不成,次次去人家家里做客都穿同一身衣裳,叫人家瞧着,跟没别的衣裳穿似的。”
何老娘只得又割了一回肉,当然,心下也乐意叫自家丫头们与胡家姑娘来往的。
便是沈氏,也展开了新的社交关系,譬如司户大爷家的太太与沈氏就格外能说到一处去,司户大爷姓史,这位司户太太便称史太太了。
这里要说一说司户的职称问题,司户不是官,是吏。这年头,官是中央指派,数量极少,如一县之内,官员只有四人,便是县令,县丞,主簿,典史,这几个是官儿。但一县之地,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仅凭靠这四人是万万治理不过来的,而官员做不完的事情,便要由吏来担任,这便是三班六房的来历。而三班六房,又各有各的不同,如六房,仿照朝廷六部,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这六房里各有头人,百姓分别称其为:司吏大爷、司户大爷、司礼大爷、司兵大爷、司刑大爷、司工大爷。这几位大爷,包括各房人手,皆属吏员。吏的地位没有人们想像的低,起码得能写会算。而三班则是指衙役的分类,衙役分为皂班、快班、状班,这便是三班衙役的由来。而三班的地位,明显低于六房。再者,六房是文差,衙役多为武行,欺压个把人啥的,大都是衙役出面儿干。而且,优倡皂录子孙三代不得科举,这是朝廷明令。至于商贾出身,于科举无碍。只是朝廷严令,官员不得经商。所以,衙役不论社会地位,还是人文地位,都不如六房。
不管是三班还是六房,有一点儿,官员是流水的官,而且,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不能由本土人士兼任,而吏则不同,在任何地方都是流水的官员,铁打的吏员。如碧水县,今儿个李县令如此,明儿个张县令来了,三班六房还是这些人。而且,稍稍软弱的县太爷,还有被架空的可能哩。
所以,官的地位没人想像的那般高高在上,而吏呢,也有吏的地位。
史太太已有了些年纪,她脑后梳一个简单的圆髻,插二三金钗,圆圆的脸儿上一团和气,与沈氏笑道,“若不是那日咱们说话儿,再想不到县里还有这般透脾气的姐妹。不然你家是书香门第,等闲不敢贸贸相交。”
沈氏笑,“这话该我说才是,以往见着姐姐,听别人说这是司户大爷家的娘子,我再不敢近前唐突的。因姐姐是官家门第,再想不到这样和气。”
“嗨,什么官儿呀,乡亲们赏脸,给绣姐儿她爹叫声司户大爷罢了。我家世代做这个,绣姐儿她祖父活着时也是做司户的,做熟的。”史太太眉眼弯弯,年纪虽长沈氏十几岁,说话却极是爽脆,“那天自胡老爷寿宴上回去,就是绣姐儿,回家也与我说,你家两位姑娘都是实诚人。”
史太太说着就一阵乐,“妹妹好福气,有这般能干的闺女。绣姐儿与我说,原想着你家子衿是养花儿的人,不与这寻常闺女一样,不定怎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儿,就是想结交,我们绣姐儿也做不来清高的性子。结果绣姐儿说,你家子衿还在家里帮忙腌泡菜,两人说起话来也对味儿。我们绣姐儿像我,是个直脾气,最不能与那些之乎者也酸文假醋的人来往的。”
沈氏笑,“我往常都说,女孩子家,多做些活儿不是坏事。倘大户人家的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人家的命好。我们这样的人家儿,可没那许多讲究。我们家两个丫头,三丫头跟着薛师傅学绣活儿,子衿在家除了养养花草,就是喜欢烧菜做饭,我都愁的慌。”心下却觉着奇怪,这位史太太的长女是嫁给许举人的长子的,如何又说出酸文假醋的话来?
史太太笑,“这可真是正好,我们绣姐儿也喜欢下厨做个点心煲个汤什么的。”
绣姐儿其实就是那位在胡家与何子衿说话儿的圆脸儿姑娘,年纪与何子衿一样大,只是月份上小些,绣姐儿是六月生的,何子衿是二月生的。故此,就得叫何子衿一声姐姐了。
绣姐儿脸圆圆的,人也圆圆的,明明与何子衿同龄,却似比她小两岁似的,一幅讨喜可爱的圆润模样。她家祖辈就是在户房干的,家境很是不错,白嫩的腕子上带着两个小金镯,头上一支小小的海棠金簪,一支小小的蝴蝶步摇,颈上带着金嵌宝的项圈儿,似模似样的请三姑娘何子衿吃她带来的密饯,“我最爱吃这山楂果儿,却是两样做法儿,一样外头裹着糖霜,一个是蜜渍的,又酸又甜。三姐姐、子衿姐姐,你们尝尝。”她家有干果海味铺子。
三姑娘见这蜜渍山楂红的胭脂一般,不禁心喜,又看那糖霜山楂,便道,“这么早就做山楂了,街上还没见糖葫芦卖呢。”
绣姐儿笑,“也快了,天儿说冷就冷的。十月初做这糖霜还不成呢,怕一着热化掉,这是前儿做好的新鲜货,掌柜大叔知道我爱吃这个,做好给我送来的。我想着要来见两位姐姐,带来咱们同享。”
何子衿笑,“你家的干果儿是一等一的好,我祖母说,她年轻时吃就是这个味儿,如今还是一样的味儿。我们小时候冬天出去,好几回都是去你家铺子买糖葫芦。你家非但这山楂做的好,海棠也渍的好,看这颜色,跟蜜蜡一般。我看那天在胡老爷寿宴上,用的就是你家的干果儿蜜饯,是不是?”
绣姐儿嘴里嚼着山楂,喝口玫瑰花枸杞茶,笑,“子衿姐姐真是好眼力。”
三姑娘顺手给她续上茶,何子衿笑,“这没什么难猜的,咱们县里,你家干果铺子不用数都是最好的,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儿摆席,点心大都是用飘香园的,干果儿就是你家的了。”
绣姐儿为人十分机伶,对三姑娘道了谢,举着茶盏一抬手,“茶还是姐姐们这里的好。”
何子衿笑,“这是我自己晒的花草,你喜欢,一会儿我装一罐给你。”
绣姐儿笑,“那我先谢谢姐姐了。”
“不必客气。”何子衿笑,“倘是绿茶,平日间不敢多喝,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这种花草茶多喝些是无虞的。三姐姐喜欢绿茶花草茶混在一起喝,味儿也很好。”
绣姐儿呵呵直笑,“绿茶味儿清淡还好,我有一次喝了南越国的砖茶,茶汤是红色儿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喝了一杯,闹了我半日的肚子,我娘还说呢,就想尝个鲜儿,谁知不说苦不拉唧没个喝头儿,怎么还跟吃了泻药一般。”
何子衿三姑娘都是一乐,三姑娘道,“世间还有这样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