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流珠上,做了评价:“雕工粗糙,技法生疏。”说是这样说,身边把玩器物都是珍品的祁明轩,却没有把桃木流珠取下来,而是把手掌负在了身后,小心妥帖的戴在手腕上。“既然是窗外的桃树,为什么不留着等到桃花盛放时,窗外就是喧闹春意不是很美吗?”
面对祁明轩的犀利评价,姜贞娘没有生气,只是羞赧一笑,她小声嘟哝:“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刻东西了。”她没说整棵桃树都被她祸害完了,才做好这一串勉强能入眼的珠子来。
听见祁明轩问得问题,她才抬起头,又用那种让祁明轩心中悸动不已的眼神看着他,一脸笑意的说道:“我已经不期待桃花开放了,我找到比那场景更美好的事物了。”
姜贞娘就这样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祁明轩从没有这么复杂的情绪,明明是跟着十三娘的笑意一同开心的,可心底深处却泛起淡淡的酸涩,像是有什么在拧着他那颗万年不动的心。
“是什么?”祁明轩被姜贞娘的笑意蛊惑,他喃喃问道。
姜贞娘轻轻摇了摇头,不告诉荣王答案,而是用微凉的指尖推平祁明轩眉间的褶皱,用叹息一般的声音说道:“公子你以后少皱眉,要过得开心呀。”
因为,对某些人而言,你开心微笑的模样,是比桃花盛放还要让人感觉美好满足的存在。
祁明轩听不太懂姜贞娘话中的意思,却被十三娘不求任何回报的感情所震动。
说实话祁明轩心中是有感动的,但感动之后是深深困惑,他不怀疑姜贞娘话里的真心是假,但他不明白十三娘为什么会对他有这样的感情,不是他妄自菲薄,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世间的爱恨都是有缘由的。
他之前确实与十三娘没有交集,总不会是十三娘对他一见倾心,然后情根深种吧?
祁明轩还没想明白,远处有女子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
姜贞娘动作迅速得拉开与祁明轩之间的距离,她和荣王的事情,绝对不能是在皇宫里闹开,皇帝对荣王本来就不怀好意,对她得处置是小,但怕他会借机惩处荣王。
祁明轩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姜贞娘,但她的动作太快了,他的手指抓了个空。
他的脸顿时有些黑,方才的感动被打落了七七八八,十三娘这般动作难不成是真觉得他们的关系还不能见人?
“她们过不来的,再说就算——”祁明轩忍着心里的火气说道,他忽然觉得要尽快给十三娘名份了。
——就算被人发现,也没有敢置喙,他把她迎进后宫就是了。
只是他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姜贞娘纤细如葱根般的手指抵在唇边,一贯温软的眼神带着些许认真,她在示意祁明轩噤声。
祁明轩收住了话音,就见十三娘凝神细听的面容上浮现出惊喜的神情。
当十三娘看向他时,祁明轩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十三娘看向祁明轩的眼神里有些歉意:“公子,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做,要先走一步了。”她刚刚听到安永侯这几个字,安永侯家的姑娘应该就在附近吧。
祁明轩抿着唇,他顿了顿,语气有些生硬:“才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他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不在意自己的外貌穿着,上完早朝后,他破天荒的让宫人给他换了好几身衣裳,只算他穿戴衣裳佩饰的时间,都不止一刻钟。
但他和十三娘见面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一刻钟,她就又要走了!
祁明轩的手指拂过姜贞娘送给他的桃木串珠,克制着脾气说道:“还有以后不要唤我公子了,我准你唤我阿容。”
姜贞娘想荣王应该是心里确实有些苦闷,他惯常会遮掩情绪了,如果不是心情不畅快也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见她了。而她没说几句话就把人抛下的做法是有些不好。
她歉意的看着荣王说道:“我给公子你赔不是了——”
祁明轩打断姜贞娘的话:“阿容。”
姜贞娘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说道:“阿容,今天是我对不起了,我是真有急事。”
一个对祁明轩来说都有些生疏的称呼,总算让他没那么生气了,祁明轩还没来得及体会心中泛起的柔软,就听见十三娘她继续道,“再有我容貌粗鄙也不会说讨喜的话,比不得你的其他佳丽知己,她们比我更善解人意,公子要是心中依然烦闷可以寻她们。”
祁明轩没想到十三娘还是要走,而且在这个节骨眼她提他的后宫妃嫔做什么?是在吃醋?可她的表情的情真意切看不出一丝作假,像是真心希望他能去找其他女子排解心烦。还是说她是在他面前展现他的大度贤惠?
祁明轩自诩看人精准,此时却看不懂十三娘在想什么了。
见姜贞娘真的着急要走,他把藏着心里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那些红豆不是我差人送得。”
姜贞娘有些茫然:“什么红豆?”
祁明轩打量着姜贞娘的神情:“你没收到?”
姜贞娘摇头:“没有收到过。”
祁明轩心里忽然就泛起些愉悦,所以上次她说得想他是真正的想他了,这个答案让他不安的心稍稍落在了实处。
这次他有了准备没有让十三娘从他手心溜走,他捉住姜贞娘的手,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食指弯曲在十三娘的额头上狠狠的敲了一下,当然在手指快要落在十三娘的肌肤上时,他还是收了力道。
“下不为例!”祁明轩几乎是咬着牙说话,帝王的矜持让他做不出把人强留下来的动作,罢了,等会儿他到太后宫中自然就能看到她了,祁明轩已经做了决定不再和十三娘再玩这个假扮身份的游戏了。
姜贞娘揉了揉有些疼的额头,她心里记挂着安永侯家姑娘的事情,只头如捣蒜般把荣王的话应下来。
姜贞娘走后,为庸从暗处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就跟刷了层白漆一样惨白惨白的。
祁明轩柔和的表情随着十三娘的离开而一同消失,面上的表情恢复到平常的冷峻:“你去查查刚才是谁在喧哗?是宫人就贬出宫去,要是宫外的人以后都不许她们进宫来,总之我不想在皇宫再听到她们的声音。”
“喏,奴才领命。”为庸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要露出端倪。
好在祁明轩也在想事情,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就在刚才祁明轩和那个主子花前月下时,为庸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里是皇宫,而忠勤伯府的女眷都是被尹太后召进宫来的,发饰衣衫肯定得按照规矩来,祁明轩见惯了十三娘妇人打扮的模样,没有察觉到不对,但为庸从进宫起就开始学各种规矩,当他无意看清十三娘发髻的第一眼,他背后立即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不敢想象陛下知道真相后是怎么样的神情!
“好久没去看看太后了,为庸你跟我去慈宁宫看看吧。”祁明轩坐了一会儿,他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站起身掸了掸衣袍,抬步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为庸清楚陛下是不想再继续陪那位主子玩下去了,他去慈宁宫是想表明身份,把窗户纸给捅破。
为庸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心里把各路神仙都求遍了,希望是他想错了,怎么可能有女子胆子这么大呢!对,肯定是他想错了。
但事与愿违,他跟着陛下去到尹太后的慈宁宫后,忠勤伯府家所有未嫁女子都在,但是这其中并没有那位让陛下牵肠挂肚的女子。
第三十四章朕、认、栽
“皇帝,你怎么过来了?”尹太后看见祁明轩过来,也有些惊讶,不过当她注意到祁明轩的视线在进入殿内后,看似不在意,目光却在殿内女子身上滑过。
祁明轩径直向太后身边走去,尹太后坐在最上首,她身边的位置视野最好,他语气闲适的开口:“前朝政务繁忙,朕好久没到太后宫里来看看了,正好今天政事不多,就过来凑个热闹。”
之前安永侯家的两个姑娘过来时,祁明轩可是没想着要过来看一看的,尹太后的视线落在秦雪昭的脸上,顿时变成了然,她原本还有些半信半疑,此时却是完全信了南阳长公主说得话。
殿内的女子听到宫人通传皇帝来了,纷纷行礼问安,余光瞥见皇帝挺拔俊秀的身影时,都脸颊生晕,心脏砰砰的乱跳,即使没看到陛下的脸,当光是他长身玉立的身形都让女子心醉,更不要说这样的男子还是大雍的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
忠勤伯府庶出的姑娘们被天威所摄,连偷偷看都不敢,唯独秦雪昭自持身份,抬起眼帘悄悄的看了祁明轩一眼。
尹太后身边的男子,没穿龙袍,而是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常服,他与尹太后说话时有些严肃,给人一种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感觉,让人不敢接近,仿佛连喜欢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都是一种冒犯。秦雪昭的心口有些发紧,她似乎有些明白当初小姑姑提到陛下时,为什么会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言说的表情了。
这样的男子就算不是一国之君,都会有无数女子为他倾倒,更不用说他是大雍最有权势的人,一向自视甚高的秦雪昭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陛下这样的男子真的会喜欢她,让她当他的皇后吗?
但下一瞬,陛下错开与尹太后的视线时,他嘴角含着一丝浅淡笑意,冷峻疏离的神情点染上温柔还有一点点促狭,真真是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秦雪昭的脸颊顿时如同火烧,此时她想到的不是皇后的尊荣,而是单纯女子对男子的爱慕,若是能嫁给陛下这样的人,就算没有皇后之位她也甘之如饴。
尹太后自觉摸准了祁明轩的脉,她开口说道:“她们都是锦芙的妹妹,算起来也是和我们皇家有亲,就都不用回避了。还有这位,不知道皇帝你还记得她吗?她是锦芙的侄女,小时候在东宫里来过,皇帝你可能还见到过她呢?”
祁明轩含着笑意,只等与十三娘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上,就此把两人之间半真半假的戏码落下完美帷幕。但是他把殿中女子都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十三娘身在其中。
祁明轩敛了笑意,看都没再看一眼秦雪昭,只忍着不耐说道:“没印象,朕应该没见过。”说完,他问道:“忠勤伯府的人都来齐了吗?”
这话问得就有些奇怪了,尹太后觑着祁明轩看秦雪昭的表情,心下也有些怪异,这不像是上心的表现呀。
大夫人也不清楚皇帝的意思,不过还是恭敬的回道:“回禀陛下,臣妇家的女眷都在这儿了。”大夫人倒不是有意把姜贞娘漏掉,而是任凭她怎么想都不会把自己的儿媳和皇帝,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扯上关系。
只以为祁明轩口中的人是府中未婚的姑娘。
祁明轩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忠勤伯府的人还没胆子在他面前骗他,十六是常桉手下的人也不敢欺君,太后召见了安永侯府和忠勤伯府的女眷,而他又确实见到进宫的十三娘,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了呢?
心里有个荒谬的猜想悄悄冒了出来,祁明轩稳住心神,没在众人面前表露出异常,只淡淡说道:“先太子妃已经去世快一年了,之前宫中一直忙着先帝驾崩的事情,她的遗物一直没处理,正好伯夫人和世子夫人你们都到了,就把她生前的遗物带走吧,也算留个念想。”
大夫人眼眶湿润,觉得陛下也不是对秦锦芙完全无情,还专门把锦芙的亲人全部叫到宫中来,只为了处理锦芙的身后事,立马起身给祁明轩谢恩。
周氏衣袖下的手却悄悄捏紧了,别人不清楚刚才陛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却心知肚明,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陛下果然是认错了,那个在温泉别宫与陛下有交集的人难道真是安永侯的姑娘?
没见到预想中的人,祁明轩连宫人端上来的茶水都没有尝一口,就找借口离开慈宁宫了。
皇帝走后,慈宁宫的氛围瞬间从刚才的冰冷威严中挣脱出来稍微轻松了一些,尹太后虽然看着冷不好相处,但面对尹太后时,不会有面对祁明轩时发自内心的畏惧臣服。
尹太后与大夫人说着话,秦雪昭和周氏借口透气,母女俩走出殿内,秦雪昭她羞涩而坚定的对周氏说道:“娘,我从没想过陛下竟然是这样的男子,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最近几日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周氏本来想开口让秦雪昭放弃,在见到祁明轩之前,她心里还存在些许希望,可刚刚见陛下与太后的相处,周氏就确信陛下完全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就算是太后也轻易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但看着秦雪昭期待的表情,周氏有些不忍心,但还是把话说破:“昭姐儿,刚刚的情形你还没有看明白吗?陛下要找的那个人不是你。”
秦雪昭懵懂的眼睛顿时瞪大,她的反应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所有事情,南阳长公主对她试探的真正意图,而在她娘的引导下,她羞恼得把掉进坑里那晚的事情回避过去,以至于南阳长公主找错人了。
若是之前秦雪昭肯定会恼羞成怒,而她现在心里情绪却是满是嫉妒,她恨极了那个背着她与陛下相处的女子,就是那个晚上吧?她被人困在又黑又脏的坑里时,有人抢了她的机会与陛下花前月下!
秦雪昭心里满是恨意,面上却意外的平静:“娘,你这么厉害,肯定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吧?”
周氏轻轻拍了拍秦雪昭的背:“昭姐儿,时也命也,这次你就放弃吧,之后娘一定给你寻一个如意郎君。”
“不,再好的人我都不嫁。”秦雪昭的语气很坚定,她抬眼看向周氏,她很冷静的问道,“娘亲,既然不是我,那那个女子就是安永侯府的贱人对吗?”
这次不需要周氏给她答案,她心中已经认定了是安永侯的人坏了她的事。
——
祁明轩坐在偏殿的罗汉塌上,塌中放着一个檀木的棋盘,有黑白相间的棋子摆在上面,祁明轩一人执黑白两色棋子与自己对弈,若是有人往棋盘上细看,就会发现,祁明轩连续三次落在棋盘上的棋子都是白子。
为庸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是祁明轩的心腹,也是见过很多大场面的,但此时却齿间微微有些发抖。
“查到了吗?安永侯进宫的女眷是她吗?”祁明轩语调冷而短促,一声声跟敲进人心里一样。
“回,回禀陛下,不是。”
祁明轩轻飘飘的瞥了为庸一眼:“你抖什么?不是最后结果还没出来吗?你这个狗奴才一直等着不说,不就是在等一个万一吗?”
陛下他这是也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为庸心中绝望,知道他太监总管的位置是做到头了,而且祁明轩的语气让为庸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只不停的磕头。
祁明轩理都没理为庸,他只微微皱眉,为庸头也没有磕了,怕他磕头的声音吵到祁明轩,安静跪在角落,正好有太监进来通传说常桉回来了。
祁明轩手指拈着一枚白色棋子,落在了天元的位置,本来就是一盘乱了棋局,他还是亲手把白子落在了四面包围的死路中。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呀。
祁明轩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随着棋子落地的清脆声音响起,他薄唇吐出了一个字:“宣。”
常桉带着一身丫鬟打扮十六走近殿内,一走进来,殿内的氛围就让常桉眉头一皱,再见到为庸跪在一旁,他的心顿时往下坠。
祁明轩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嗓音透着微凉:“十三娘的身份是什么,你从头到尾慢慢的说。”
十六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她把太后宫人引开,让陛下和二少奶奶见面,陛下的神情不是很正常吗?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迟钝如十六都感受殿内山雨欲来的气氛,她有些惴惴不安,但陛下开口,她只能用暗探的回话的口吻恭敬回道:“回禀陛下,十三娘,闺名姜贞娘,现年二十三岁,是国子监司业姜成次女,十五岁嫁到忠勤伯府,夫君是伯府二少爷秦寿楠,夫妻二人感情——”
十六平铺直叙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