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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已经四十七岁了。
一进入冬天,他就会和束同光碰面,两个人抛下家和江湖一起出去游山玩水。这个惯例从他回家第三年开始,就雷打不动到现在。
没人知道第三年那个冬天发生了什么,总之,容易抛下了一大家子说走就走,一直到春节才回来。期间回复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安好。弟弟们和大奶奶都想问,但是谁也问不出什么。容易要是不想说,就能把这件事情烂在心里一辈子。从那个冬天开始,每年一进入冬天他就会自动消失,差不多过了五年左右,有客人说在江南碰到了容大少爷和束女侠两个人在湖上泛舟。这个谜底才被揭晓。
难道是束同光终于想通了?容家的心思又开始活动了起来。容易也老大不小了,之前依着他的意思谁都不敢提结婚的事情,现在对方看样子也松口了,那就没必要端着了,赶紧上门提亲结婚成家才是正经的。容大奶奶等春节的时候准备看到儿子就提议结婚的事儿,结果儿子回来直接岔开了这个话题。
“你来的很准时。”束同光已经在客栈里等他。他抖了抖雨伞上的雪,合拢了伞走进客栈,笑道:“当然。”
能从繁忙的家事里出来透气,就和小时候学习听到下雨不用上课一样兴奋,他当然不会错过这种好事。再说,家里也已经适应他出来度假,他更能好好放松自己。
两个人去吃了松子糖。束同光觉得自己虽然不太挑食,但是也不爱吃松子糖,吃了两口就全都丢给容易了。
“我听别人讲,你今年率着一群人扫荡了山贼,还帮几个发洪水的村子重新修了屋舍和路。”容易说。她原来就像是包在石头里的宝石,一旦经过打磨,就会绽放出原本属于自己的色彩。每一年,他都能听到许多她的英雄事迹。将许多孤儿寡母集中在一起修了一座织布堂过活,写信请他派几个工人去指导织布堂的工艺。出手教训了某个恶霸,被他霸占的女子想要投河自尽,被她骂的狗血淋头,将女子带去另外一个城镇专门教女孩儿写字念书。请梅鹤卿出资修学堂,专供穷人家女子念书识字,并且每年都会在内部选拔出色的女子进入公堂当差,负责侦查由女性报案的案件……
束同光摆摆手说:“要对得起英雄这两字嘛。”她现在和雍怀瑜都被江湖上称一句女侠,女英雄,总不能白白受了这样一句称呼而不做事维护。虽然做英雄不轻松,有时候很累还不讨好,但是既然决定做,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至于雍怀瑜?她原本就不要做英雄,遇到随手被救还不讲理的人,直接一拳打翻在地扬长而去。想让她做一个符合大家心目中的英雄?门儿都没有。
容易被她逗笑了。
两个人聊着天,讲着自己一年来的见闻与趣事,慢慢走在街上感受着冷风吹过脸颊。
“英雄也怕冷,明年我们还不要来这种冷的飘雪的地方吧?”束同光冻得鼻尖发红。她哈气搓搓手捂着冻僵的脸颊,觉得冷风带着雪花像是刀子割过她的脸一样。冻得生疼。
“你说想来看看雪。”容易劝过她不要来这里,但是她执意要来,只好列出一个长单子告诉她要带什么。
雪花,踩起来嘎吱嘎吱的响。明明每一片很快就融化在掌心,那么脆弱而轻薄,但是聚在一起,就有了声音和厚度。踩实的雪地是硬的。旁边堆着的雪是蓬松的。束同光跳进雪堆又跳出来,看雪堆留下自己的脚印。又跳进去,跳出来。一直玩的出汗了,累了,跳不动了,才重新慢慢走在别人踩好踩实的道路上。
束同光快乐的说:“雪真的好有趣。”路旁还有小孩子用雪搭小房子,捏小猪,小狗……小黑猪用稀释了的黑墨水点上去,黑一块白一块,有点像做火腿的两头乌。小黑狗,小黄狗,小花狗……
她找了一片没人的雪地,蹲下来指挥容易给自己捧雪。她堆了一个长方形大柱子,然后用红线慢慢在柱子上剔,剔了老半天,勉强剔出来一个人样。
“像你吧?”她指着那个勉强能看出来是人的柱子问。
“不太像。”容易摇头。
“不像吗?”有鼻子有眼睛,还剔出来手和脚了。还不像?
容易指着那个柱子说:“依稀能看出来是人。”
束同光不满的捶了他一拳,准备回客栈。一路又是跳出来跳进去这样跳到客栈门口,累的大喘气。老板让她赶紧进屋暖和身子别冻感冒了。
春节回家,大家热热闹闹的让孩子给他磕头叫叔叔。他挨个给银子做压岁钱。
“哥,你都四十七岁了,束姑娘还不同意你俩的事情吗?眼看你俩都要五十岁了,这么多年怎么也发展出来什么了吧?”弟弟们对他婚事的关心不亚于他去世的父母。都觉得他已经四十七岁了还没成家,孤单一人很寂寞。再说他和束同光这么多年,不似夫妻也胜似夫妻,干脆直接结婚坐实了这件事。
容易摇摇头说:“我们之间,就是朋友。”
啥朋友每年都要闹消失去见面啊?而且还不是一个月两个月,是一整个冬天。孤男寡女出去玩儿,没发生点什么谁信啊?现在要是有
', ' ')('人说这两个人冬天是去抚养孩子,弟弟们都信。江湖上传言两个人是红颜知己,你听听这个词,红颜知己!自古以来能成为红颜知己的,除了夫妻就是情侣。
“我和同光两个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成为夫妻。”容易说。他花了许久时间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他们两个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成为夫妻的可能。但是,成为最好的朋友却是非常容易的事,毕竟本质上来讲,两个人性格非常相似。
大哥真的没动过心思吗?弟弟们怀疑的看着大哥。
容易笑了笑,知道弟弟们不能理解两个人之间的事,也就不解释。不是每一对异性好友都会成为夫妻,可能好友就真的只是好友而已。再说,他们两个人从合资办织布堂开始,就达成了共识,为了织布堂的成功,无论如何两个人都不能成为情侣。
他不结婚,是因为心里依然爱着同光,从爱情逐渐变成友情与欣赏。对方在舞台上每一年都比前一年更为璀璨闪耀,独立坚强,他作为见证者,非常骄傲和欣慰。但正因为束同光太与众不同,对他的影响又非常深远,其他的女子都无法走进他的心里。纳妾对于他来讲,也像是在玩弄女子,将女子视为商品,他无法这样做。
“但是她也一直没有结婚,或许就是在等大哥呢?”最小的弟弟说。
对啊,不止大哥没有结婚,束同光也没有结婚啊!虽然在京城中有恶女的名声,但是自打皇上赐她便宜行事后,这种谈论就渐渐弱下去,多少女孩家都拿她做范本,说她真性情,不畏强权,勇于抗争。每年想要攀附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是她到现在成了老夫人的年纪,也还是孤身一人。这不正是说明两个人郎有情,妾有意吗?
容易大笑起来,快被弟弟这句话笑死了。也就是束同光不在京城,再说她现在是英雄,大家习惯性为尊者讳。不然,一定说她骗感情,上了床翻脸不认人。多少小伙子真情实意的想要和她结婚,她只想和人家玩玩,片叶不沾身。她不是没有结婚,而是压根就不想结婚。
大哥的笑,让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大哥笑成这样。只好挥挥手,自动自发的散了。
不过弟弟们的话也让容易思考了一些别的事情。两个人都要奔五十了,现下束同光已经在武林上被称为前辈,名头响亮。虽然做事依然和年轻时候一样干脆利落,但终究是老人,凡事都不能像从前。她父亲和姨娘都去世了,自己个儿干脆变卖家产,解散奴仆,需要落脚就随便跑去哪个好朋友家住一晚。或许自己应该提议让她以后过来容府来长住养老。正好还能和雍怀瑜她们两个经常见面。
有了这个念头,立刻动笔写信。束同光回了他三个字:哈哈哈。
等不到第二年冬天,束同光就在一次和强盗短兵相接中被流矢射中,失血过多去世。雍怀瑜听闻好友的死讯,震怒。单枪匹马出宫找强盗索命,不顾后辈的阻拦,一定要上山去取强盗的首级。后辈们劝也劝不住,只好跟着一起乌泱泱的杀上去。
梅鹤卿听说雍怀瑜冲上去三天了还没下山,立刻传圣旨派县官带着民兵前去接应。小皇子想劝姑姑再等等,但是被姑姑瞪了一眼,立刻缩脖子不敢说话了。姑姑的性子他太清楚了,除了对雍怀瑜总是没办法,想整他那可有的是办法。
县官带着民兵上山,到了地方才发现是去给强盗收尸的。
江湖上的后辈只听闻过雍怀瑜的传说,她不像束同光与大家打成一片,总是孤身一人做事,等事情成了,传个信儿通知一下大家别白跑一趟就完了。平日束同光还会和大家一起出去,她做完事情就回宫当驸马爷,谁都见不着这位前辈,只能听前辈们讲这位前辈的故事。如今,开眼了。
她在山下说要取强盗首级一点都不是开玩笑。轻功一窜上山,就跟割麦子似的,齐刷刷割倒一片。他们后辈哪儿能跟得上她,等大家在后头上山,就看见前面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强盗躺成一排。
当天就攻下了一半的寨子。他们清点强盗留下来的食物和兵器,将留下来的老弱病残都聚在一块关起来。雍怀瑜要是能怜悯这些老弱病残,她早就是英雄了。用她的话来讲,这些都是孽种,没必要留着作孽。做了强盗,有什么苦衷都是狡辩。
一人送一口毒酒,已经是她字典里的仁至义尽了。
县官们将被强抢的民女都带下山,登记造册好送回原籍或者在镇子上留下生活。至于那些死去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他完全不想问。
后辈们终于明白为什么雍怀瑜尽管被称为英雄,但是前辈们提起她依然有些不齿的缘故了。问起来,就是时势造英雄而已。
容易将束同光的遗体火化,带去了她偶尔有一次说起的地方。当时两个人在此处游玩,她说这里风景漂亮,有山有水,若是有一天不在了,一定要葬在这里。要泛舟湖上,骨灰拌鲜花,迎风吹落,又美又潇洒。然后在岸边砸下一块大碑,写上束同光之墓。要让后来人一看就知道她骨灰在这儿,都来围观她潇洒的骨灰。
她生前,是璀璨夺目的人。死后,也要做别具一格的人。
', ' ')('梅鹤卿和雍怀瑜,还有织布堂的人,从学堂出去的公差女子们都来到这个湖边为束同光送行。那块碑,是女子们一起挖坑埋进去的。没有碑文,没有赞美,两米多高的墓碑,真的就只有五个大字:束同光之墓。
骨灰和时令鲜花一起,落入了湖水之中。容易哽咽了一下,没有哭,只是有些遗憾最后一年的冬天,应该多去几个地方转转,多吃点好吃的,去玩儿点好玩儿的。应该对她说,那个不成人样的大柱子,确实像自己。
雍怀瑜默默地看着湖水,梅鹤卿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容易在六十岁的时候,将家里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了后辈。自己不顾全家的阻拦,带着十几个仆人搬去了束同光墓边的一个小楼,整日在湖边种花,种树,还在附近的山上修了一座小亭子,从亭子上俯瞰下去,刚好能俯瞰到整个湖。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同光湖成为了文人雅客游玩散心的新景点,在束同光墓碑前吟诗作对赞美这位女侠。有的人还会去找容易聊天,听听他口中的束同光是什么模样。可是他老人家总是笑笑,摇摇头不肯说。
其实,如果你能走到亭子更上面一点的山头往下看,就有比湖更为辽阔的视角。你就会发现湖边的花草树木被种成了巧妙对称的盘长结的模样。以墓碑为结心,种成了这样的结样。而亭盖顶上,用欧洲流行的马赛克法拼出来一个女子的形象。不过山的台阶,只修到了亭子,偶尔有人往上走,也不会走到那么上边的地方。
容易活到了七十一岁。他死后,家里争论是迁进祖坟还是听从他的遗愿。
他在感觉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就已经让人打好了墓碑,并且派人写信拜托梅鹤卿过来处理自己的后事。白发苍苍的梅鹤卿拿着他的遗嘱让容家根据遗嘱将他火化,撒进同光湖中。在那个比亭子高的山头上,无声息的竖了一块墓碑,写着容易之墓。背后的铭文是他早就写好的一生。
后辈们因为他遗嘱中的叮嘱,知道他早就在山上立好了墓碑,并且不得上山祭祀,所以每次只在山下同光的墓碑旁祭祀一下。直到他们家的玄孙非要上山的亭子去看看,又一路跑上山头,才发现山上有一个年久失修的草棚,容易的墓碑就在草棚旁,顺着望下去,这些种种的隐秘才被揭开。
情之一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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