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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把老人机收回衣袋, 祁寄这才听见了电话中夏静小心翼翼对借钱一事的再次询问。
他定了定神, 问:“你还差多少?”
“其他的都齐了, 还差下葬的费用,大概要三千左右。”夏静小声说, “本来能省掉这笔钱的, 但是我自己搬不动……”
白事原本都该有亲戚好友帮忙, 但祁家老一辈走得早,祁寄的父母也在三年前去世, 到了祁寄姑姑这次,就当真只剩下了夏静一个人。
但事实上,情况原本也不该如此凄凉。毕竟地方小, 真要论起来,当地不少人都互相沾亲带故。就算祁家没了人,祁寄姑父又是外乡人,也不至于落到完全没人帮衬的地步。
说到底,这也和祁寄姑姑一家的为人处世脱不了干係。
所以对夏静所说的下葬无人帮忙,只能花钱雇人一事,祁寄也并未感到意外。毕竟姑姑是能对着三岁的祁寄说出“你奶奶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的, 你不能抢”这种话的人。
当时奶奶刚去世, 祁寄被送到姑姑家寄养,进门第一天就被教了规矩, 还被用这种话教育。
这话说出去,可能还会让人觉得兄妹俩争家产争得很凶,但事实上, 祁寄的父亲根本没动过这种心思。他不仅把家乡祖产都让给了姐姐,还会定期给姐姐寄抚养费,为了被寄养的祁寄。
祁寄对自己名字的认识就是这么来的。
小时候姑姑每次收到钱,都会小心地把汇款单抽出来,信封随意扔在一边。有次信封被小祁寄捡到,他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龄,正要细看,信封却被虎着脸的姑父一把夺走。
待反復确认过信封里并没有汇款单之后,姑父才把信封扔了回来。
那时小祁寄还没有形成对恶意的敏感,拿回信封后还天真地问姑父,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姑父挥手把人轰走,让他别烦自己。祁寄没得到答案,便又去找姑姑问。
姑姑说:“这是寄,寄钱。你不是叫祁寄吗,就是寄钱的意思。”
她还不忘叮嘱:“下次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多寄钱,听见没有?你名字上都写着呢。”
小祁寄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记住了。祁寄,寄是寄钱的意思。
后来又有一次,姑姑家的堂哥夏冬放学回来,在餐桌上炫耀,自己今天学会了一个成语,叫“寄人篱下”。他挥着筷子哈哈大笑:“这不就是祁寄的寄嘛!你们看,多巧,连意思都一样一样的!”
夏冬自小不爱学习,从一年级开始就稳居倒数,和姐姐夏静形成鲜明对比。他难得主动提起和学习有关的事,姑姑姑父立刻附和着捧场:“对对,我儿子真聪明,都会用成语了。”
夏冬得意洋洋,又对祁寄说:“篱不是木头的意思吗?你得符合这个成语才行,这样吧,你也别睡床了,到院子里那棵树下面睡,这才叫篱下啊!”
姑姑姑父听了,非但没有训斥,还夸夏冬懂得多,夏冬被夸得更加起劲,当晚,他真的推着祁寄去了树下,不许他进屋睡。
那时乡下灯还不多,入了夜,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像是随时可能会有危险的怪兽冲出来。祁寄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了好久,小小的身体在低温和恐惧下止不住地发抖,却依然没能等到紧闭的房门开启。
屋子里传来夏冬嫌零花钱太少的不满大叫、姑姑哄他的声音和姑父的如雷鼾声,没有人留意院子里站着的祁寄。唯一悄悄透过窗纱看了他一眼的是怯生生的夏静,但她也不敢忤逆夏冬的命令,看了一会儿,姑姑一喊她给夏冬端洗脚水,她就连忙关窗跑了回去。
祁寄最后也没能进屋。
他翻墙跑回了自己家。
之后几天,夏冬一直拿寄人篱下这个词叫祁寄,还给他联想出了八百种外号。不过祁寄不理他,他很快就觉得没什么意思,转头继续和自己的狐朋狗友鬼混。
但这个成语却成了夏冬聪明又好学的证明,时不时就会被姑姑提起,想重新勾起夏冬学习的热情。劝告又总在饭桌上进行,于是祁寄就一遍一遍地,被迫重温着“寄人篱下”这个词。
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祁寄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个干净,没想到记忆被翻出来,居然还会如此清晰。
连那晚院子里树叶投下的斑驳黑影都历历在目。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夏冬从小就嚣张惯了。当时除了打钱,祁父还给三个孩子都订了牛奶,每两天一袋。牛奶在那时还能算是稀罕东西,一次定三份,价格着实不菲。也是祁父为了感谢姐姐一家对祁寄的照顾。
但事实上,那份奶,祁寄和夏静基本没有喝过,都被夏冬拿走了。
他一个人喝三份,有时候自己喝不完,拿去分给自己的狐朋狗友,也不让祁寄和夏静碰。只有偶尔心情好了,才会大发慈悲,让两人分着尝一口。
姑姑和姑父从来不管。
就算管了,他们也只会向着夏冬。
夏冬品性恶劣,又被父母无条件溺爱
', ' ')(',从小就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他会做出以杀人威逼父母的事,祁寄其实也并不意外。
他问夏静:“出事的时候,你在哪?”
祁寄和老家断掉联繫之前,夏静还住在家里。她从小受到的欺负比祁寄只多不少,性格又软弱,在这个家里一点都不像亲生女儿,倒更像是免费的劳工。
她说:“我在强哥……刘强那里。”
“刘强?”
“是我妈让我嫁的人。”夏静说,“我本来在深港打工,她让我回去,我不想去,她说聘礼都收了,不去不行……刘强也怕我跑,就把我关了起来。”
即使在说这种事的时候,她的声音也是怯怯的。
祁寄皱眉:“那你现在在哪?”
“我回家了,在老房子这边住。”夏静似是怕他不相信,语气又有些紧张,“刘强也是那个组里的人,这次一起被抓了,所以我才能出来。但是我也没办法向他借钱了……”
祁寄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
他的指尖仍旧冰冷,但同时,胸口的滞闷却开始渐渐消减。祁寄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胸肺,激得人愈发清醒。
飘荡悬空的灵魂终于落下来,沉入躯壳,他的双脚也重新生出踏上实地的真实感。
这种令人糟心的奇葩亲戚,惹人头疼的鸡毛蒜皮,才是祁寄最熟悉的东西。
这才是他的世界。
凉风刺得人喉咙微疼,祁寄轻咳一声,道:“卡号发来,我转给你。”
他把烟头按熄在身旁的石柱上:“葬礼的事,我和鸣宇这边脱不开身,先不回去了。”
祁寄也没有给姑姑一家送终的打算。
夏静先是一惊,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好。”
她真心感激:“真的很谢谢你,等我挣到工资就还……”
除了借钱,她倒是真的什么要求都没提。
电话挂断,祁寄也不由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样的家庭,究竟怎么养出了夏静这种性格的人。
这些糟心事反倒把祁寄从情绪低谷里拽了出来,他收起抽剩的半包烟,俐落将钱打过去,又去查了查家乡当地的新闻。
对于债务结束这件事,祁寄仍然没什么真实感。
他也曾一点点收集保留着各种证据,却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轻易。
老实说,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报过警。
债务刚落在祁父身上时,他就去报过案。但祁父前脚从当地派出所出来,后脚就接到了电话,恐吓他老实点,别想着耍滑头。
之后祁父再去报案,还没等进入派出所,他就被人直接拦了下来,一顿毒打。
越是穷乡僻壤,地方势力越是错综复杂,根深蒂固。普通人很难逃过地域圈子的这张网,不只是在当地,那些人还会在各地拉帮结伙,坑骗祁父为其担保的几人就专门动用了在s市的人脉,让祁父他们即使离家来到s市,也依旧无法脱离掌控。
父母去世后,他们又逼着继承遗产的祁寄签了还债书。
当地媒体的报导零零散散,不成规模。又过了两日,一切尘埃落定,祁寄才终于从铺天盖地的新闻里确认了这件事。
当地的黑恶势力已经被彻底拔除了。
这次是全国性的行动,清查力度前所未有。一向滞后的当地也没能例外,最近还有官方巡视组亲自去过。
不久,祁寄接到了s市警局的消息,让他去配合询问。
多年未进警局,这里的气氛比祁寄想像中温和许多,一个身穿制服的小姐姐还给他拿了两块薄荷糖。
询问相关事宜时,祁寄把自己保留的证据递上去,那些工作人员的神色顿时严肃了很多。
他们一开始还想教育祁寄遇事一定要寻求警方保护,得知原委后,便也没再多说,只郑重地对祁寄表示了感谢。
最后,小姐姐还把祁寄送了出来。
“涉案资产我们会尽力追回,感谢你的协助和配合。”
祁寄点头:“谢谢。”
他回头,望向面前的警局,四处窗明几净,威严肃穆,正气凛然。
与多年前父亲被打的那个老旧派出所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祁寄收回视线,垂下眼睫。
过去了这么久……终于结束了。
从警局离开,祁寄请的半天假还没用完。给住校的祁鸣宇发消息说过这件事后,祁寄想了想,独自去了那个路口。
s市公墓太贵,以祁寄的财力不可能买得起。老家又一直有魂归故里的乡俗,祁寄就把父母葬回了家乡祖坟。
他想悼念,除了家中木橱上摆放的牌位,就只能来这个路口了。
走到地方之前,祁寄恰巧路过一家花店,便打算进去买束菊花。
不过才推门进去,他就微一恍惚。
祁寄记忆力极佳,一向不会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但
', ' ')('他分明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却总觉得这家花店有些莫名的眼熟。
连花架旁那个短髮黑皮衣的女老闆,都像是在哪儿见过。
祁寄不由生疑。
除了他的不解,女老闆的反应也有些奇怪。自祁寄进来,原本在指点小店员插花的女老闆就几次抬头看过来。
祁寄略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您认识我吗?”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来,他却总觉得自己好像……欠对方钱。
老闆看了看他,道:“三年前在门前路口发生的那场事故,我见过你。”
祁寄愣了一下。
老闆道:“抱歉提起这件事。”
她虽是短髮黑衣,一身飒爽打扮,语气却很柔和,并不冷硬。
祁寄被她安抚,也稍稍放鬆了些。他摇头:“没事,今天是有好消息告诉他们。”
老闆笑了笑:“那就好。”
她亲自帮祁寄选了一束白雏菊,俐落扎住,用花纸包好。饱满的花朵绚烂盛开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虽是意在祭奠亡者,花也开得如此生机勃勃。
谢过老闆,祁寄正要付款,却又有些犹豫。
他最后还是问:“请问我欠您钱吗?”
老闆失笑,摇头:“没有。”
看起来,她似乎并没有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感到惊讶。
祁寄略有迟疑,还是按原价付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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