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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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王像下,殿宇罗列;盘王在上,俯瞰秽土。

长廊两侧分立巫卫石像,俱手持莲状灯座,而形态各异。南疆三十六部族长依次点亮灯烛,末盏烛火甫一亮起,重重殿门訇然而开。

入殿之人身着缀金线纹黑袍,宽袂垂然,步音寂寥空洞。

他每行一步都如挥利刃,无形中的锐气交织成一张细密错杂的网,凡其所至,人皆伏地而拜,无敢有声。

教王将新王名姓勒于碑上,迦南香气随祝词在殿中回荡。

三十六部族长伏地再拜,并念祝词。

隔绝空阔大殿与诱人权柄的帐幔无风而动,吞没新王消瘦轮廓。

他背后,是南疆百年传承的古音;呈于他目前的,是南疆渐见昏暗的夜空。

——三百一十六年,伽罗梓虚践极。

三百三十五年,王崩。

——

(元昌三年)

(南疆三百三十九年)

青芷许久未整理教中杂记,书阁门锁绣得斑斑驳驳,整理卷册随便取来一本即沾得满手尘埃。人自诩万灵之长,记性照旧难敌光阴消磨,如这泛黄的、蠹虫满布的卷轴,不定期晒书,就要被灰尘焐得发霉了。

间者庶务琐碎,诸长老恨不能分出三头六臂来。若非教王下令拾掇族史,青芷也不会有感怀世事的闲情。

年轻的教王同大长老一齐挤在故纸堆里挨灰。

焚术面前的案头大半被卷册占据,经他过目的屈指可数。早年要他一览汗青册当真强人所难,懒性未被竹板抽打殆尽,十行俱下,逮住机会就窝到一旁偷闲;如今却倒了脾性,逐章逐句读不舍手,大有废寝忘食的兆头。

青芷不以之为善,提醒道:“王的族务料理完了?”

“长老不必忧心,焚术只是一时起意看看族史,不会误了正事。”焚术双唇间或轻抿,欲言而不知如何言,“明年此时,先生便要戢翼归老了吧?”

青芷道:“这大长老,芷也做乏了。微躯朽迈,与其鞠躬尽瘁,不若逍遥山水。教王若心中存疑,想问便问吧。”

焚术合上书册:“三百二十四年黎荌之乱,诸族老讳莫如深,史册中也只有寥寥数语。我欲知其详,只好请教先生了。”

“还是称其为‘四族之乱’吧。”青芷年过不惑,不比往昔,忙乎不久就感乏力,“无非是四匹成年豺狼不敢居于人下,相与逆乱,本就不值大书特书,教王要听,讲讲也无妨。”

他寻思从何处谈起,不再年轻的眼尾细纹舒展,这光阴的馈赠如同刀痕,深深地刻入疲惫与冷漠。

教王焚术敬他为师,这敬重多半出于对前教王的敬畏;教王梓虚亦敬他为师,可这敬重之外还覆着倔强的硬壳,让人忍不住探究这层壳能厚到什么地步。

“三百二十四年,焚邪出走,前教王梓虚独木难支。”青芷平铺直叙,宛然置身事外的看客,“以黎荌为首的诸部族老向王发难,安侓、嘉乂等部族老则以教王年幼,自请侍奉王侧,实欲逆叛。”

“那时的前教王……容芷不敬——心慈手软,譬若羔子。羔子既弱且病,丢入狼群必然死无全尸,若要羔子长出狼的獠牙,除非是断筋削骨、盘王加护,而这显然不可寄望。不过一载,安侓诸部曝其贰心,其余各部亦举棋不定。”

“长老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青芷顺手一敲书脊,震下几片轻灰,“除确保教王性命无虞外,什么都没有做。”

“……为何?”

“梵业教王谕令如此。何况,芷也很好奇,若无我等励翼,南疆的这位新王能走多远。”

他们将新王弃于蛇窟,赌是蝮虿将他身心蚀尽,还是予他百毒不侵。生存蜕变之道没有仁义可言:争,生;不争,死。

“那先王是怎么应对的?”

“先王以惑众之名诛黎荌族长,命安侓、嘉乂、俞昶三部族长为大长老,与之谋弱伽罗,以此消减其他诸部的离逖之心。而后三名族老屡向先王献策,先王但取十之四五,予其名禄,复暗削职权。三名族老想必有所察觉,与南云五族勾串,授人以柄。”

焚术愕然:“难道这也在先王预料之中?”

“不,但这么说却也不算错。”青芷换了本卷册擦拭。直到抹至纤尘不染,他才对似有所悟的教王道,“先王其实留有余地,而他们却误将一线生机当作容忍避让,毁身速祸,怪不得谁。”

阳授尊荣,以弭嚣谤;暗养其骄,以察其意;浸损其权,以囚虎狼。

——“若果是为争名,只要不危害我族,下席让贤又何妨?若是与外族谋我南疆,无论何人,我必诛之。”

也就那么一两个春秋。

他已快想不起梓虚少时的模样了。

依稀是单薄可欺的罢?梓虚身量不足,曳地长袍应当软若无骨地垂荡着,和他有名无实的身份一并在风言中飘摇。兴许是他决意催这副形骸早日抽长来承接天命,血肉为心念所感,便成就了一具清癯病躯。独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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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幔后,不知是似雾的人,还是似人的雾。

王道本就孤独冷清。

走这条路的人也该孤独冷情。

而这本该是他该明白的,所有人都该明白的。

“吾王。”

“芷曾深信伽罗梓虚不应为王。时至今日,我仍然如此认为,因你根本不愿为王。”青芷直面迟来的自省与醒悟,俯身再拜,“既知其不愿,犹一味苛责,这是芷的罪过,不求王宥恕。”

“长老无须多虑。”

“是顺势而下还是逆势而上,均由人择定。我今登临危巅,或见新蚕作茧,或见鸢飞戾天,或闻薄海腾欢,或闻柳老悲桓;何为我所见,何为我所闻,也均由我择定。”

“梓虚此生得见曦光,已是大幸……纵有遗憾,也绝无恚愤。”

……

从“不该为王”到“当为王”再到“不应为王”,春秋积序,也才只有十九年,比王的一生少上七年,算来短如一瞥。

他护翼的王不再需要长者掌舵引航。偶有分歧,也总是以大长老被教王劝得心悦诚服告终,但在青芷看来,“劝”是不折不扣的曲解。明明是“逼”,哪回“劝”过?

焚术这个新王就是被“逼”出来的。

“焚术心性太过良善,只怕……罢了罢了,芷悉心教导便是。”

阳光斜穿扶疏枝叶,落地斑驳,熠熠刺目。此景此语,恰如昨日,青芷缓步随王走回教王殿,如重历畴昔。他料到教王会如何作答,仍然进言:“但三位教王皆出自伽罗,实非良策。”

“来不及了。”

“我那时想……是我夺取本属焚邪的教王之位,总得还给他。”梓虚摘下面具,茫然而惶惑地执着一封书信,“可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毁了那个孩子,只是为弥补微不足道的愧疚。何其自私啊……”梓虚温和一笑,复合上信笺,“也对,我生而伪善!”

“王若伪善自私,芷就是十恶不赦了。”他见教王反复将信笺抚平、揉皱,心头掠过一丝阴影,“发生何事?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你如此失态!”

“谢家主约教王一会。”教王复阅书札,神色似悲似喜,难以名状。他将面具戴回,竭尽全力将信纸撕作齑粉,又无知无觉地意图拼回原状。“十一年、十一年……也该与他一会。”

青芷:“……”

“先生,双城想独自走走。”教王轻轻道,“……我累了。”

春秋几度,夙夜碌碌,青芷就默默地将这一日日、一夜夜辑录。

却也永不会这般说——“我知你累了”,为它的菲薄轻忽,也为全他素衷。

“芷,遵教王令。”——却是他和他的半个学生、半个幼子、半个挚友、他的王说过的最多的也是最残忍的话。

这所死寂若灰的教王殿内,优柔、踟躇、私念,诸如种种,日复一日地被冲淡磨灭。当他以面具遮盖烙印,双城、梓虚即让位于“教王”,如此便不会污浊这一玄奥幽微的真义。

青芷不能替他摘下。

他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见证、不断地记忆——那些凤毛麟角的、独属梓虚与叶双城的点滴,以及一个为人割裂的灵魂……深沉而低微的嘶鸣。

——

青芷已揩净了史册上的埃尘。

他总觉着是揩去身上数层轻屑,身子骨就霍地失却根系,那十九年的沉与涩,三载之后也成册上黑字,唾玉钩银不能书其苦,只可写其淡——该死的死,该走的走,该活的却仍要好好的活,何必浓抹。

不语即言,不着即文。

他顿失谈兴,额上细纹一展,再无悲慨:“吾王,你足下之路的前半程,已有前人踏平;而这后半程,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

焚术怔然呆坐,良久低问:“那长老,可曾后悔过?”

青芷朗声长笑:“芷年至不惑,这一路走来,还不知悔字要如何写。”

他挥手而去,兴之所至,梁尘赠别:

“我本天地一孤客,我道何岖嵚!”

“人皆枉我意,莫可聆我音。”

“无宁莫知解,踽踽无相亲!”

“我道何岖嵚!”

——

寅时末刻,教王便起身了。

他往那两扇“耳鬓厮磨”的山壁而去,早露濡衣,醒人魂也伤人神。

欲往湖心竹楼,须得行经药谷之前的一列碧梧。晨风细细,叠玉婆娑,树树皆葱郁,叶叶吟微涛,追根溯源,也不过是三两株嫩绿纤弱的小树苗。教王很容易便认出先王植下的两棵,因只有这两棵梧桐的树干上整整齐齐地划着水平刀口,像是树埋在阃奥的血痂。

他轻而柔地触摸着枯老的树干,人肤树皮相贴之时,似蓦地建立起一条灵性的枷锁,仿佛他化梧桐、梧桐化他,不肯休的痛意也就渗入了心壁。

每隔半载,先王便在这划下与他等高的刀痕。或是猜他这棵新树难再抽条,树所肩负的使命也随先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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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一并终止。而今,最上边那道痕对着他隐见皱痕的眉心,却没人再按着他头顶,满怀欣悦地予他福佑了。

教王未停留很久。

他还有一条漫长的路要走——从前,是他踩着先王的影子亦步亦趋;今朝,前后寂寂无人,唯有天光伴长裾。

湖心竹楼就在石罅之后,恰有初日出于扶桑,曜芒中的小楼就在他寸眸中烫出一个细致的轮廓来。他沉浸于一日新生之时的歆歆,同时也饮着昨日之伤逝,辛酸甘苦杂陈,余味类同薄荷,清凉而恼人。

湖畔溪石中立着一个女子,若不细看,几以其为乱石。教王走过去,与她一道看这朝阳登天,彼此均守着肃穆的缄默。

云蒸霞蔚,骤乎流散,待这造化独钟的奇景消逝,她方挽起一篮香甜的木犀,尽数挥落于湖波之上。

教王道:“你还记着他爱吃甜的。”

谢焕应了声:“当然记得,南疆没人像他这么嗜甜的……也没一个像他这么嗜苦的。”她细密的鸦睫稍垂,宛然沁露,“教王比前年来得早了。”

“青芷长老已去做闲云野鹤了,我总该稍加约束……再说,我若是来迟了,谢焕能放过我?”教王审慎道,“每回你唤我教王,我都颇感忐忑。”

谢焕:“哦?又妄自菲薄了?”

教王摇头:“我只怕辜负先王期许。”

谢焕听闻“先王”愣了会儿神,半晌才真心实意道:“你已很不错了,教王。”

教王看她几眼:“难为你肯说我几句好话。”

“我一向只说明眼人的好话,可有些人么……就算了,看着就生厌。”她左手第六指一勾,姿态妩媚,但他常见她在出剑前做这手势,往往是见血的征兆。“昨夜,三族族长又向我‘探了口风’。”

教王:“……那还真是找错了人。”

谢焕如今顶着的不是“谢拾”那张面孔,少几分冲天妖气,多几分柔婉风致,再遭长老的青袍增色,娇弱如一尊青瓷美人。不知谢焕故事者以为她性情软款,便想由此探问下任大长老的人选,无一不是昂首而来,铩羽而归——而她这货真价实的“大长老”,已于顾目流盼间记了数笔新账。

“来年开春,又要来那一套‘选贤举能’,还劳大长老替我审上一审。将为人师,我委实难安。”

“最难熬的都已过去,你不安什么?”

“……也是。”

他们踏过间有青苔的石板,携影远去。

秽土广漠,梵音无声。穹幕掠过一行逸翮,如纸上一道孤笔,斯语犹在,而来者终不知陈迹。

盘王之像久矗尘寰,坐观悲欢,不问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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