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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六月前)

“长老以为如何?”

“这——”青芷嗟叹,“隳节败名,王又是何苦。”

梓虚道:“节、名,虚器,于我何加焉?族中知我来历者,十之八九归于黄土,但叶双城却不能忘……这条命,是谁从阎罗手中抢回的。日日夜夜,不敢或忘。”

青芷对梓婴际遇略有耳闻。一十九年扶持,他自身也由青年变为一脚迈入坟冢之辈,心知梓虚此言一出,再无转圜余地。他思量再三,慎重道:“芷仍以为风险甚大。届时焚邪会如何应对,我等难以逆料。最让人忧心的莫过于焚术,我担心他应付不来。”

“良机不可错失。四族逆乱时,黎荌部长老当场伏诛,俞昶、安侓、嘉乂三部族老隐于幕后,又年高望重,只可遏其势、养其骄,徐徐图之。焚术根基尚浅,若不芟夷祸患,遗祸无穷。”梓虚一壁道,一壁在谢拾底本上稍加润色,“也正好让他看看,三十六族老之中何人不值信重。”

青芷再道:“那且退一步说罢。若万事顺遂,王又要如何自圆其说?教王与谢家主在南云晤面,个中缘由本就是有口难辩。”

梓虚恬然道:“那便不辩。我愧对焚邪,确有其事;我隐瞒先王行踪,确有其事;我与谢家主晤面,也是确有其事。”

其人将死,让万人唾骂一名罪者,也要好过让一人为一介奴者伤怀。而伽罗部声势赫奕,已为其余三十五部忌惮,心怀愧疚让贤也比心怀不轨谋权好听得多。

青芷无奈不已,接下他修改过的底本:“吾王,你这是在逼我啊。”

梓虚诚恳道:“是,双城是在逼你。”

青芷:“……连‘双城’都用上了,我还有何话可说?”

“谢长老成全。”

——

中宵月冷,月下盘王殿庄严肃穆,全不见早时风波的余迹。一方登场,一方唱罢,贪一时熙熙攘攘,守一世踽踽凉凉。谁不是衣冠优孟,栖栖遑遑。

焚术经此巨变,又听梓虚三人将计划全盘托出,不由失魂落魄。而今非昔比,他已是南疆教王,言行进退一概不得粗莽,强撑着操持完大礼便回教王殿了。

谢家主身死南疆,牵动两方势要。谢怀温韬光养晦,城府极深,借南云四姓拖住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谢拾虽以鸩毒牵制谢怀温,但中土奇人辈出,难保不会多生事端,因而她在制作解药时又添了慢性剧毒,并将详细的方子交给青芷。

她将诸事交付于人,提着一壶自酿的花酒坐在教王殿外,边赏月边思虑该如何与谢怀温交涉,转念又想到了她的下场,慢慢地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过了会儿,谢拾脚边多了一道浅淡的影子。她已将一壶酒喝空,仰头看清梓虚,又迅速地低下来盯着倒影,右臂伸出一寸,刚好让她的影子碰到他:“王也睡不着么?”

梓虚轻轻应了一声,又道:“同是不眠人,不如一赏南疆秋夜?”

谢拾发了会儿怔。似乎有一回她也是随他阅过月下南疆,像是在昨日,又像是在很久之前——她计划清晨动身,去受她的苦刑,不舍却愈加浓烈,确也需要什么来逼她做个了结——她没有穷究他的避而不谈,小步跟上。

夜风沁凉,草木葳蕤。

她随他踏过一段石子路,两侧栽桑榆,一重重树影横斜错落。曲径渐趋逼仄,湮没于石壁之前;壁上藤蔓交缠,其后是一道恰容一人通过的细长裂口——不知是两块石壁有合二为一之势,还是天工本来如此。

梓虚侧身步入裂口,牵着她在黑暗中缓行。数十步后,豁然开朗。

四近青枫南榆环合,远处山峦叠嶂隐隐,这方世界便自成一境,眠于山水怀抱之中。月上中天,将滢渟湖泊耀得波光粼粼,似育有随珠和璞。湖中有一小竹楼,样式古拙,玲珑精巧,昔时或有道路通达至此,或有扁舟岸边相侯,时过境迁,皆不复存。

“这是……”

“焚邪与我……偶然发现此处,一有闲暇便上湖心小楼享个清静。”梓虚回忆道,“我常来这偷练叶笛。”

谢拾一脸狐疑:“偷练?”

“我资质驽钝,开初的确不堪入耳。”梓虚信手摘下一片树叶,试奏出几个音后吹了一曲小调。他吹到一半,忽然放下叶笛,低声感叹道:“到底生疏了。”

谢拾托腮:“我还以为王生来只会手不释卷呢。”

梓虚极轻微地低笑一声,扶住岩石徐徐地坐在湖边,那片树叶悄然从他指缝间落下来。

失却面具遮掩,他惨白的面色就分明而刺目地扎进眼帘。她通体透凉,一个箭步过去,跪在梓虚身前。

他脉息微弱。

“‘你我均于今朝身死’,焚邪说的。”她语无伦次地道,“今朝……是什么意思?你回答我!梓虚!”

“他与我同习巫族咒术,有所察觉也不足为奇。”梓虚答非所问,“以命换命,以死谋生,最是公平。”

“你……你就忍心让我看你——”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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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他不留余地,把谢拾不敢说的字补上,“换言之……以生命的另一种常态存在。”

“那焚术要怎么办?青芷要怎么办?你的南疆要怎么办?你就舍得……”谢拾如遭雷击,忽地镇静下来,不知何时揪住他衣襟的手霍地一松,像看仇雠般看着他,“对,你舍得。你没什么舍不得。”

她贴着他耳旁,柔媚地道:“南疆族人的诅咒未解,你就不怕你死了,我出尔反尔?”

“你不会,谢拾。”

谢拾全身都在颤抖:“我是不会。”她蓄着泪,就是不落下来,“你甚至拿你的‘死’来逼我,王,我……”他素不欺人,而最残忍的也莫过于“不欺”。她静了静,干哑道,“我还能看你多久?”

“谢拾……”梓虚语速极缓,“你说要我替你想个名字。”

谢拾转了转眼珠,不敢瞬目。

“焕字,谢焕,可否?”

“养虎为患的‘患’?”

“从火、奂声,焕映之‘焕’。”

谢拾木然地点点头:“我记住了。”冰冷的血极慢地流经脉络,每至一处便赠来细细密密的刺疼,她抖了一下,不堪重负,强颜道:“焕是个好字,我用不起吧?”

“凡有生者,皆为造物所钟。”梓虚气息渐弱,“每个人都希望……为人所信爱,或一时不得,却绝非永无可能……无论是谢拾还是谢焕,你都要试着……喜欢自己一些……”

至于他——

恶贯满盈,百事无成;多行不义,不得善终。

一生,廿六载,一十六字……不足为惜。

梓虚的话语已比夜风幽微,却含有一种引人费解的执拗。谢拾捧起他的手贴在面颊上,他指尖浥露,稍稍一缩,没有再动。

谢拾没能焐暖他的手。

梓虚也未能一睹日出。

就在晨光莅临的前一刻,她握着的那只手倏然收紧。

“谢……焕……”他唤她,“记得你答应的。”

她猛地抬头。

他的眉眼舒展开来,好似以毕生夙愿点燃了最后一盏烛火,带走南疆每一寸土的秀丽灵韵,无声无息地化作飞灰,湮没于碧海沉渊。

她看到了她的赎,他无止无休的憾,或许尚有它物,或许空无一物。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寒星共悲同陨,碧虚却不解人情。

南疆之穹,已然大亮。

……

“这个故事,我讲完了。”

——

(元昌二年)

距谢怀温成为家主已有三年。

距大靖副君践祚也一载有奇。

新君励精图治,开春即于南云设司以羁縻南地,南云五姓方自去岁创痛中养出几块肉,又被都护叼回龙庭,声势不比以往。至若南疆——少年教王即位,一改陈例旧俗,鼓励两地百姓交通。南云五姓自顾不暇,故南云人对南疆也不似昔时“闻之色变”那般忌惮。二十几年前,南云人曾以一名南疆女子为生祭,其子不知所踪,必凶多吉少——也是骇人听闻。

谢怀温走入祁山祠堂,内中阴风阵阵,如幽魂喃语。

他在佛堂里关了两年,耗去的精神未能调养回来,仍是瘦骨嶙峋,一如谢家如今的境况;兼罹受毒患,白衣青面,即有病骨支离之态,更难御冷意。

沈一有备而来,为他加衣。

谢怀温在秘殿前驻足多时,惑然道:“沈一,你说谢拾这人……”他问了一半,心想面不改色叫人挖心的谢拾实在不能算个“人”,顿失继续问的欲望,“罢了,你守在这吧。”

殿内狼藉满目,金柱坍圮,符文败毁,东珠四散,宛若蒸煮后僵白的鱼眼。棺椁早于动荡中碎裂,木片丝缕牵连,犹如贪恋凡尘不肯投胎的病鬼,偶有几片缠着玄红衣料,像血。他小心跨过一截残柱,停在唯一完好的斗状玉器前。那颗非人非鬼者的心宛然犹在,说来也怪,谢拾冷血至极,心和血却还能冒出点儿热气来。

他不知对她怀有何种感情。

或戒惧——但凡是魔物,合该受得;或感佩,或同病相怜——又感佩什么?同病相怜什么?

这世间,竟有那样一个妖物,剑刃刺进心头三分,微微斜挑,钻着剜着,还能如抽水烟的角妓一般颦着一对远山眉,脉脉含情,笑言哑哑,倩人把创口处理得精致些。仿佛在受刑之前,断绝谢宁筠性命的不是她。

她提的两个条件也着实怪得很。

一是每岁冬至,都得往佛堂中的无字碑浇一坛桂花酿,非南云最贵最香的花酿不可。

二是她身故之后,躯骸必付之一炬,余烬须得撒得干净,一星半点都不能落在谢府。

真是……令他,一言难尽。

既许人之诺,必不负所托。谢怀温这人,确不比谢怀安的长袖善舞、步步为营,骨子里种着谢家人的“狠性”,所长者唯有一“忍”,故得以独立潇潇风雨之间,茫茫太虚之下,两袖空空,无贪无憎也无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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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一访祠堂,也正因他是这么个人。

“谢拾,你是死干净了,连想找你叙叙旧都只剩这么个阴森地方。”

“城门那的海捕文书,我命人撕了,能把人画得如斯之丑,那画师也该‘流芳百年’了吧。”

“南疆的小教王我见过几次,看脸,一次比一次更像块木头;看手段,一次比一次更像只狐狸,你教出来的徒弟?”

“别嫌我话多,装了两年疯子,和真疯子也差不离了。”

“没准还真疯了。”

“……我前些天,在南云看到一个人,总觉得是你。”

“我一定是疯了,她明明和你不像。”

“活成那样……你回来,又是做什么呢?”

谢怀温竭尽气力将那装过人心的玉斗推了个倒翻,它“咣当”几下滚进这废墟之中,完好无损得似个挣不脱的牢笼。

满殿荒凉渗进骨髓,凝成亘古之悲意,过客已远去,仍如影随形。

……

十里亭内,桃花依旧。

蘅止展开画轴,予贵客一观。

卷中翠色绵延,山峦起伏,有耆艾白首,亦有小儿垂髫。

分明是和乐之景,陶陶之象。

来客先痴,复怨,再悲,终长笑如狂。

她异于常人的左手第六指轻轻搭在卷上,似恨似怀恋地虚虚一描,才仔细卷起画轴,朝画师蘅止道:“这画很好。”她悃款答谢,“我可为画师些做什么?”

名冠京华的画师吸了口水烟斗,绛唇吐雾:“谢姑娘是毒道首屈一指的人物,为我师兄解毒,应该不难罢?”

“不难。”她哂道,“谢焕是从黄泉爬回来的鬼物,什么样的毒,我没见过?”

……

“自古以来,南疆有一禁术,即以命换命,以一人死谋一人生。”

“逆天亡命,以人之躯,夺天之志,唯有魂飞魄散一途可走。”

“若有一朝,你遇上能施此禁术之人……那便是你今生之不幸。”

“他必是这世间至真纯之人,也必是这世间……至无情之人。”

这无情之人,她确然遇上,也确然不幸。

他予她命,亦予她名。而命与名,不啻为天地间最难破、难脱、难离的囹圄。予你七情六欲,也予你只影伶仃。

踟躇三载,再入南疆,已是夕晖斜照。炊烟袅袅,四散无踪,归于天地之间。

她的体貌已与“谢拾”没多少相像之处,只有左手的第六指还在。“谢焕”是她的王拿命换来的,她不舍得再切一刀。

一路独行,有几个人她认不得,认得她的无有一人。

阡陌纵横,间或能见年逾花甲的老者,七八岁争着要买嘴的孩童。她觅到一个糖人师父,照旧买了只糖兔子,却也不晓得买来做什么——她本也不爱吃甜的。

她继续在这片亲切却陌生的土地上漂泊。

天幕随她的游逛渐渐黯沉,桂香馥郁,渐散入夜风。

桂香中有人独饮花酿,遥见她来,盈然莞尔:“阿拾,你回来了?”

她逆风久立,怆恍不知所言。

唯花香十里,不辞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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