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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

榆州地近南疆,方圆百里尽是破墙烂瓦,接连向拥,似色泽陈黯的平川。

平川内唯一枝出挑的尖芽,便是跻身街坊的谢府:说气派不假,合着是侏儒里挑高个儿的气派;说精巧也不离,却是一番荒年里粉饰太平的精巧。有幸赴南云主家长长见识的子弟爱拿此来显摆,显摆罢,免不得目露失意与轻鄙,很有些小人的穷酸相。但穷酸得不无道理,即便在此处高人一等、傲视群雄,比之南云谢氏,榆州谢氏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旁支与主家譬若枝与干,枝生得好,于干是增了颜面;枝条旁逸斜出,俨然群魔乱舞,却不会有人怪罪干生得不正。谢怀安这一脉,不巧应着后一种情形。

如今回思,大靖洵丰二年开初就逢了凶兆:朔方駃雪成灾,枯骨在在;前朝慕容氏遂举事于西陲,势不可摧。小暑前后,渝水决堤,榆州罹难,饿殍遍野。青黄不接之际,榆州猎户在蒿庐前悬滴血的狗头,谢府的境况尚不至此,但也打发走一批仆妇。

谢怀安系庶出,家仆刁滑,以致他在夜里摸熟了连着厢房与药庐的路。往返一趟约略半炷香,不很费时,但一呼一吸却只在顷刻,人事之变亦然。末次端药回去,他唤作“姨娘”的女人睡得沉了,他看药碗业已凉透,怯怯去勾她瘦如柴棒的指头,不见动静,忽地湿了颊。

守灵头日起了坐丧的妖风,扰得白幡忽起忽落,影子跟着一摇一荡。仿佛梁架上有一只倒吊的厉鬼,乱发倒垂,在地上来回拖动。

谢怀安恍惚地数白幡的影子,眼珠间或笨拙地拧过半周,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大叫一声蹿出去。

屋外白皑皑的月光把土地变成一汪冷清清的潭水,深得像能吞人。

他愈发胆憷,一扭头,屋舍还在,大开的门扉又是一张吃人的嘴。

吞人、吃人……哪里不是呢?它们连皮带骨吞了母亲,下一个……便要吃他了!

他偻身喘气,始觉背脊酸疼,继而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疼。冷汗把衣与肉紧粘到一块,一弯腰,粗麻逆向刮过背,像是有只手按住皮肉狠狠推了一把。他打了个趔趄,扶着膝髁,心头漫上沉甸甸的绝望。

快些……快些吃他……

去见母亲……

呆在谢府受人摆布,也同被吞食了没什么分别——

可是……

……可是!

“你不甘心,对么?”

谢怀安霍地抬头。

夜风催云蔽月,清辉瞬息溟蒙。

柔和淡光徐然凝出一条人影,就落在池边上——谢怀安惊奇地看到常年破败的小池竟立着一枚幼嫩菡萏——像玉蝶吮吻花瓣。孩童往往不大提防奇丽之物,他半惧半疑:“你是谁?”

那道柔丽的影子轻轻一笑。

风声渐疾,云翳骤散,月华便照出“它”的本相:艳的皮,艳的骨,生为摄人心魂。它似也笃信万物无一能逃脱这重蛊惑,顾自轻慢矜傲着,不惹人厌,反成一种推群独步的风韵。

它由这孩童犯痴,边等边捻玩精雕细削的十指,一忽儿如拈花,一忽儿如拟飞雁跳兔。谢怀安盯着那曲展自如的妙手,惊叹于信意为之的戏法,竟忘了惧怕。

“你不甘心么?”它仍这般问,漆瞳流眄,雌雄莫辨。

谢怀安默不作声。

不甘心?

旧日图景逐一浮现:母亲枯瘦的躯干、父亲厌弃的眼色、嫡兄可鄙的嘴脸、奴仆讥嘲的丑相逐一凑聚为一硕大鬼影,狠狠扎进心房。

谢怀安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是者三,头拳一点:“我不甘心!”

“为何不甘心呢?”

“……我不知道。”他怕被它轻看,又郑重其事地捎上一句,“可我知道‘不甘心’最没用了!”娘说‘不甘心’分文不值,她从未说错过。

但每个人都攒着满坑满谷的“不甘”,装填不下,再拿去买来更不值钱的“后悔”。

“这话错了,‘不甘心’可有用的很哪……但你有点儿小聪明。”它支颐瞅着他,“谢家小子,报上名来。”

“谢、谢怀安。”

“怀安?”它笑吟吟道,“欠锐气,但讨个大音希声的意思,也过得去了。”

夤夜过于清寂,这声清润的“怀安”几引谢怀安落泪。他心尖发烫,鼓足勇气,声量仍细比蚊吟:“那你是花精么?”

“不是。”它止了游戏,扬手一招,“你何不凑近来瞧瞧?”

谢怀安先挪两步,随后飞奔过去,快触到它时又刹住了脚痴痴相望。它懒洋洋地揽了他一把,柔腻的掌自发心细致地抚至颈项,触感丝滑如绸,不似在摸他的脸,而是在暖他的魂。

他起初还很害羞,须臾便原形毕露,狸奴般偎在它怀里:“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它竖指在唇前一比,微垂的眼漾着一泓又艳又冷的泉,宛若幽远神秘的河汉:“我是来帮你的,你若执意要问,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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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帮我?”

“对呀。”它调皮地道,“谁让你不甘心呢?我呢……”它屈指撑起半湿的麻衣,顶住他的心窝,几有些残忍的意味。这颗心跳得很快,鲜活有力,它于是予他奖赏,隔衣亲吻上去。“最喜欢心有不甘的孩子了。”

“你要是难过,便哭吧,怀安。我守着你。”

谢怀安在它怀里啜泣,眼皮沉沉垂下来。

无边长夜裹住他,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暗河。河水亲昵地吻着他的躯体,一遍遍洗濯、抚摸、浸染,像两条柔软的手臂,牵引他往更深的地方行去。一豆烛火在昏夜中微弱地挣了挣,同池中涟漪一并消散了。

池面静如明镜,映着犹带泪痕的脸。

他托起那唯一一朵生不逢时的菡萏,五指猛然一收,朱华成泥。

——

洵丰五年,南云谢氏于旁系子弟间拔取卓异招入府邸,出服的谢怀安赫然在列。

三年间,他的城府与身量一并增进,先是趋承嫡母、族老彰其忠孝,复干名于学行。直到主家指名令谢怀安趋赴南云,他们才恍悟榆州谢氏已无人能越过他。

他在三年里将处事之道摸得一清二楚,时刻端着谦冲温和的神态,又与人亲善,不久即在南云混得如鱼得水。府上做事的老人爱与他说上几句,次数一多,管不住嘴,泄了三年前的那桩禁忌往事。也有嚼舌根的老仆,展平老脸上针脚似的、纳着嘲讪的褶子,兴致颇佳地聊起佛堂里诸种龌龊,浊目里迸着饿狼见肉的冷芒。

谢怀安无端对此事上了心。

一日,他避开旁人绕到小佛堂。夕晖染红了长于佛堂的淡白夕颜,未增几分暖意,反而类似陈年旧物常有的污黄。传闻中的谢氏假女在井边打水,提拉拴木桶的粗绳,像是在举一口青铜大钟。

吃满水的桶很沉,险把她给拽进井口,谢怀安心弦一紧,回神时已将小姑娘从鬼门关拉回了人间,她正仰着小脸凝视他,不见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或庆幸。

后怕与庆幸却铺天盖地砸向他。

他贪婪地锁着这张苦寻不得、令他魂牵梦萦的脸,狂喜过后又尝到一种恨死不能的哀恸。

“魔星”却只是拧了下眉,当他是个误打误撞犯了禁忌的生人,拖着步子去捞井边的麻绳,露在外头的足踝上有圈红印,像凝结的血。

那年谢拾刚满十岁。

洵丰十三年,谢氏怀安二十又一。

关涉年轻家主的传言不少,但大体不出三类。一类说他是吉星降世,少有神异,长而有为;一类说他智圆行方,周旋于四族之间,不落下风;还有一类关乎风月,是说故剑情深——其发妻于旧岁病殁,南云青娥皆翘首以盼,他却明言余生不置红事,引人唏嘘。

——而谢家阖府上下无一人见过缠绵病榻的夫人。

她好似雨霁天青时的虹彩,若隐若现,似有还无,被家主小心地珍藏于连珠帐后,只余一卷香风供闲人浮想联翩。

南方的秋夜掺着蚀骨的凉气。

“蚀骨”非指秋高气肃、清寒凛冽,而是那浅淡的凉总是于神人不觉时浸入形骸,每每是细微地一刮,但滴水穿石,经年累月就滋生难熬的隐痛。

谢怀安就于这样一个秋夜收到来自南疆的信札。

他阅罢书信,命人置上酒器与小菜,斟入桂花酿,对月举杯,独酌至天明。

——

南云远离龙庭,兼新制未臻完善,慕容氏亦于洵丰十年伏诛,负责查问的兵士便有些松散。谢拾费铜钱买通行商,教他谎称二人与他偕行,同梓虚持路引跟着朝前移,思虑还有哪些潜在的变数。

入城这关过得顺遂无碍。中途有一小卒随口问了梓虚几句话,谢拾原担心他讲不好汉话,打算以他口不能言搪塞过去。不料他开口便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云人,着实令她吃了一惊。

另有一起在谢拾看来是惊喜的惊吓——城门处尚贴有芙蓉骨的海捕文书,画像是个凶神恶煞的夜叉,就是当着面也别想把她给掘出来。她本觉着有趣,但见梓虚驻足而观又有些羞恼,暗恨这帮庸匠把她画得过于寝陋了。

大靖攻破启都桓宁未南下征伐,后逆乱发于西北,独南地未卷入战火。百年盛平,曩昔的瘴乡恶水嬗为软红香土:市肆鳞次栉比,巷道人马络绎,朱门堆得绫罗满,紫阙飞翻锦瑟吟——兀自嚣杂,不顾人死活。

近落脚的客舍横着条小巷,窝着一连串铺子,同一个买嘴的人折返来去,“热闹”翻了几番,反衬得两旁稍嫌安静了。梓虚经过几个糖食铺子,现下时兴雪花酥、浇切片,隔几步便有小贩售卖,往日卖糖人的被挤得远避,也只有一隅灰扑扑的残瓦盛载零星旧痕。

“南云变了不少。”

“……先生以前来过?”谢拾意兴阑珊地挑拣背上漆彩的月牙梳,扮一介“单纯少女”实在令她厌烦,远不及拆解教王的秘密来得有趣。

梓虚直言不讳:“我生于南云,先父出身鄞曲叶氏,不与南云叶氏同宗。”他自认当不得谢拾一句“先生”,她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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铢必较的技艺已修得登峰造极,口上予人便宜,就盘算好从别处抠回点补偿。“我本名双城,‘先生’一称便罢了,受之有愧。”

他罕有如此爽快,且一言之中有几重涵义待她挖掘,不可不谓慷慨得异样。谢拾稀奇地看这只旧日的锯嘴葫芦,得他下文才知这是在“以退为进”:“我欲访故人,晚些回客舍。”

寒衣节确也近了。

谢拾本有要事在身,不得不避开他去办,正好省去一番口舌。她领会他言下之意,两人就此分道。

双城待她走后沿街而下,仍未找着半个吹糖人的师傅。往者之所不得,来者犹不可追,他既识此理,却还怀有不切实际的奢念,安步走完整条街巷才走向数坊之外的故居。

二十年前的南云西市如楚河汉界,将南云劈作豪奢与贫窭的两块,二十年后不致如此分明,但随着巷陌渐趋狭斜,还能察知富贫之更替。

是处院落宛若地蕈,拥挤地缩在这阴暗的一角,而兔葵燕麦横生,勉强能遮掩矮墙上的污渍。彼时梓婴往疯藤野草上绑着各色的络子,而今自也不剩什么——只有一户人家还拴着一条,他在此停下了。

院里有个老妪在打瞌睡,面皮浑似泡水后晒干的老萝卜,两颊松弛地坠着,人中瘪下去,露出一半门齿。每逢节庆,她会瞒着梓婴悄悄塞给他一小块糖饴。却也是这干瘪的嘴漏了风——他的母亲,来自南云人深深忌惮的南疆。

双城解去那枚老旧的络子,于门前搁下数枚铜钱和刚买的雪花酥。

当年的立身之所早已隐没于奥草冷石间,只有他曾当矮凳坐过的树桩,仍一岁复一岁地往外描上圈圈年轮。

谢拾回得比他晚些,恰赶上一场霡霂。她一贯不爱打伞,从头到脚袭着雨汽,神意如被冰霜。她叩过门,入内即把四份摹本置上案几。

“这是楚、燕、叶、宋四族的秘卷模本,真迹在谢怀安手上,至于谢家那份,他本人也不知藏于何处。我看不懂这些鬼画符,但八成和解咒有关,索性全取来了。”

不做贾人真是辱没了她说一截留一截的才能。

屋外华灯初上,双城颤手点上烛火:“你……回了谢家?”拉长的浅淡影子延到桌案下,仿佛弹指就要被扯成千万片,固然孱弱,却也轮不上任何人怜悯它。

“见了两个人,打听到几条消息。”谢拾避重就轻,又自愧弗如地一叹,“论装疯卖傻,我比不上他。”她顿了下,摸出捂得严实的小盒,既别扭又顽劣地扯起唇角,“还买了一些……小玩意儿。”

盒面干燥,尚存余热,他此刻浑身僵冷,触上它仿佛是捧起了一团火。盒中铺着各式甜食,每样都不多,最右侧塞着吹成兔子状的糖稀。他强忍痛楚,在谢拾促狭的注视下掰了一只兔耳朵,以防于言谈间被她看破异状。遭咒术反噬,口齿间俱是咸腥,尝不出糖兔子的滋味,想来是甜的。

而要瞒过精通欺瞒之道的“魔女”却不容易。

谢拾笑容乍凝,先他一步扣住颤抖的腕,又强行拨开屈曲的五指,翻出掌心五个弯月状的口子。荆棘般的黑纹在小臂扭动,末梢已挨着了掌根,触目惊心。她喉头格格作响,咬牙切齿,不能再佯装一无所知。

“……你们这些……做教王的,全是傻子!”

双城欲为前教王辩驳,神智却已昏昏沉沉,谢拾后来说了何话、做了何事,他一概不知。旧日梦魇不依不饶缠来:下睑火灼火燎,升起皮肉烤焦的香味……大小不等却锋利如刀的石头,飞蝗般俯冲而下……

在最不愿记起的画面涌上之前,他逼自己醒来。

天已大亮,距约定之时还有一个时辰。沧凉雨雾裹住晨光,人困于内,如陷身囹圄。

南疆药谷中诸种惨象逐一重现,无一人比他更明白这身罪业何其深重。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厚颜无耻地苟活下去——

至少要拖到……将一切交托焚术的那一天。

双城悄无声息地起身,尽量不惊动昏睡的谢拾。她斜靠着廊柱,一手紧握小刀,一手布着整齐的创痕,案上是一只血淋淋的碗。他猜到九分,心情复杂地替她包扎了刀口,轻手轻脚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复嘱人置备朝食,独自去赴这场鸿门宴。

临行前折了另一只兔耳——的确是很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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