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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跪指尚需勤练。跪指不佳,则《酒狂》无味。”

庭里蔷薇欲开未开,东风送暖,静谧安然。

娄昙名指末节已疼痛难耐,他再一试正面跪指,指皮娇嫩,磨皱处再经不得他用力,一下就破了。他蹙眉,犹不合意,抬手欲再来。

师父无可奈何地喟叹:“他人收徒,常苦于治小儿惰性;我倒却相反,要苦也是苦你练得太勤。莫练了,琴予我来。”

他用跪指时一滞,大抵本欲照常正面跪指,又生硬改为名指末节近小指处跪,故他又重新示范一遍,才道:“下次改用此处。这段时日安分养伤,不许碰琴,若破戒了——”

娄昙当即流利地接道:“便十日不得阅谱,扫十日落叶,抄十遍《基义》以为戒。师父你每次都不改花样。”反正每次也不会罚他就是了。

琴师闻言大笑。

……

辟烛为琴灵,最在意的莫过于——娄昙就烛光翻看这曾经秀致漂亮,而今无皮无肉,白骨硌人的手,颤声道:“怎会如此,你……”

辟烛发如冰蚕丝泻在娄昙膝头,温度如他话语一般冰冷:“拜你所赐。厉鬼露白骨,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于我倒有个别的益处,至少不必再与你用一张皮囊。”

封印上咒文还剩两三道即可补完,小盏还余小半未满,察觉娄昙心神激荡,他善意提醒道:“你勿贸然阻断,否则这祭堂之内,就要再添新鬼了。”

无论百年前的晏代宫阙,还是百年后的巫伽祭堂,娄昙向来只有哑口无言的份。赏红蔷葳蕤,共明月琴话的时日,盖以百年参商匆匆一笔抹过去,抹得心境皑皑茫茫。

娄昙觉得五脏六腑俱被掏了个空,虽然他的脏腑早该烂光了:“……我很想你。”

辟烛:“你说什么?大声些。”

“我很想你,也很恨你。”娄昙重复道。辟烛的双足亦渐渐化骨,皮肉覆盖处结起不易察觉的白霜,娄昙哀伤地发现连琴中灵气也无法使之减缓半分,颓然地笑笑。“除却名姓,出身、嗜好、素志——全是你赠予我的,安能不想?我生,短短一十六年,无一日不困于弥天大谎之内;我死,三百余岁后得终一场黄粱大梦,却仍囚于虚妄假象,甚至牵累无辜稚子,安能不恨?”

互相敲击的指骨僵住不动了。

辟烛安安静静,难得没有冷嘲热讽。

“可我又如何去恨?你告诉我……一个养我育我十六年,传我为人处世之道之人,我怎么恨得起来?”这少年低低道,嘶哑嗓音含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你告诉我啊……师、父!”

辟烛在他怀里狂笑,好一阵才止住。戾气似刀,从额至下颌顺着骨头走势逐一擦刮,刮出张绝情寡义的鬼脸。

“阿昙哪,我该怎么说你,冥顽不灵呢,还是自轻自贱?”辟烛冻得笑不下去,缓缓吐口气,口吻空洞冷漠,“一只贪得无厌意图偷天换命的琴灵,别有用心救下一个孩童,授之琴道使其成适宜夺舍之躯,授之经典诱其心存死国之志,你竟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吗?愚钝如你尚且自顾不暇,还是少分些心在旁人身上!”

他眼中星散血斑再次聚合,骨手不怀好意一抓,娄昙不理它,回头一看,祭坛上的小盏已满了,封印却还差一处空缺。

辛扇杵在封印底下,仿佛钉在稻田里的稻草人。

这小子不知吃什么长大的,血流了满胳膊,只踉跄一下就站稳了,精神气还挺足。他刚从迷糊里抓到点儿清明,就瞅见两只鬼抱作一团,心想他准在做梦。

梦境穿插着凌乱错杂的足音,辛扇正思忖梦里来人是谁,惊惧的哭喊把他彻底震醒了。几步开外,章峰紧跟着素心跑来,小姑娘一头扎进她阿兄的怀里,辛扇觉得心里缺的那角稳稳嵌回去了。

辛素心六神无主,交替唤着阿兄、师父,他始觉不对,顺章峰指着的方向一望——

背对他的琴鬼被巨爪洞穿着悬在半空,白袍如柳絮飘拂,俨然一只以展翅之姿垂死的雪鹤。鬼爪再往前挺进几寸,咔擦一合,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闷碎裂声清晰地传入在场诸人耳中。

辟烛将手缩回正常大小,娄昙如一片枯叶坠在他怀中,眼睛使劲大睁着欲看清他。他似是怕弄碎娄昙,小心翼翼地收拢两臂,话语却令人分外寒心:“阿昙,你不是一心想回到过去么?我今日成全你,你便永远活在你可笑的回忆里罢。”

“那也挺好。”兴许回到那时,师父就不会历这么多劫难了。那少年垂下手,虚弱且轻缓地道:“可惜……没法再和师父一起……放天灯了。你还欠我……几百来盏,几时……还哪?”

辟烛淡淡道:“算上这年凡三百七十三盏,我一直记着。”

那帮孩子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亦难见置身暗处中的辟烛是何种神情,只觉逝去者未必哀绝,而幸存者亦未必欢喜。

辟烛怀中的少年被他一身刺骨寒息碾作金屑,尽数由他爪间的一颗玉珠容纳,柔光渐盛,耀得满堂圣洁银华。辟烛抓断金屑中若隐若现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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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玉珠飘到那些孩子跟前,辛扇警惕地拉着素心退后。

辛素心泪眼婆娑,辟烛矮下身把玉珠放入她手心:“他教你弹《普庵咒》了?”

他半面蒙霜挂雪,一身如释重负的宁静,又似红尘中再无留恋,透着游离世外的虚无之感,素心曾想拉住他飞扬风中的红袖,到底没能拉牢。

她似懂非懂地嗯了声,辟烛眉眼舒缓:“想也是如此。每隔三日为他奏一阕吧……归与不归,权看他心意,这回我不再替他决议。”他停顿了下,微笑,“阿昙收了一个好徒弟,不似我那小徒,既痴且愚,循规蹈矩得近乎迂腐。”

这又是打的哪出哑谜?

辛扇和章峰干看着,插不上话。按理说娄昙是死透了,但峰回路转,一折比一折陡,莫非……他还能回来?

眼见祭堂中的石柱开始晃动,辟烛不再做多余交代。这几个孩子眼前一黑,感觉被卷进飓风中,脸颊割得生疼,再睁眼竟已身处通往祭堂的岔路外。

辛素心犹挂泪痕,她对着祭堂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

琴鬼倦懒地卧在血池边。

梵字链金光大作,能闻鬼哭凄厉,是那些封在他体内的冤魂将为凛然佛光涤净之兆。既往曾戍卫一方,保家卫国的热血儿郎,时过境迁,也不过是被天道不容的孤魂野鬼。

池中的枯尸由不断翻腾的血液推到池边,两个眼窟窿凝望着最后一笔填上的咒文。

“邬桑,”他低唤故友之名,“你我算计来去勾心斗角百余年,情分确然不浅,一朝同穴而葬却无琴无酒,实乃毕生不幸。我欠阿昙三百七十三盏灯,你欠我三百七十坛酒,也要同我一般赊了不成?”

那枯骨猛撞了下池壁,激起的血沫湿了池边骷髅的衣角。

“……不愿还就罢了。”

这拘禁鬼魂的百年石殿,终于塌了。

——

天空昏暗下来,没有星子,也无明月。

三个孩子默不作声地赶路,照旧是章峰领头,辛家兄妹跟在他后边。

危情已过,先前横在兄妹俩间的疙瘩又到处蹦跳,想忽视也难。

辛扇臂上的血口子早已愈合,多半是辟烛所为,就是凝固的血块有些唬人。辛扇一壁走一壁用指甲把血迹抠掉,暗自打着退堂鼓,素心心绪低落,手里紧攥那颗玉珠。

章峰夹在中间甚不自在。事到如今,单纯想提高雕技的小木匠才知自个是扮了怎样个角色,尴尬地咳了咳:“你们都不说话,这路上走着多枯燥……要不,我说说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辛扇肚里骂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知素心道:“我想听听。”他满腹酸水吐也不是忍也不是,只好草率地、没精打采地点头,暗地里搓搓发痒的手心。

章峰边走边说:“我爹有段时候财迷心窍,嗯,就是王家还在那会儿——”他交友甚少,起时磕绊,讲着讲着放开了就越发顺畅,他敲梆子不行,雕木匠气有余灵气不足,讲故事倒还有点儿天赋。

“我爹么,总嫌大伯把打更这活计丢给他……想攒笔积蓄去南边城里,待尝够了南边的味儿,来出风风光光锦衣还乡什么的。我么,纯属馋他那手绝活儿。他只凭一眼就能定这木头是刻鸟还是雕花,不仅刻得肖似原物,还快,眨眼功夫就给弄好了——唔,也有个例外,就是那个小木人,他一直没放下来过。”章峰回忆道,“我还奇怪他怎么刻自己哪,后来才发现不是,痣的位置不对——”

辛扇问:“什么位置不对?”

“痣。”章峰说,“他那颗在右眼下边,和另个人不一样。”

辛扇脚步一滞。他想,“娄昙”倩他寻徒那会儿,左眼下可什么也没。细究旧事总是伤人,他决定瞒到底,又忍不住催促道:“你继续说,还有段路——前头左拐是不?我看见下头的灯了。”

辛扇心里腾地就热乎起来,脚下似有风推着他走。他那妹妹之前硬咬牙关死撑着跟到祭堂里,早倦得快厥过去,他想也没想拉住她两条瘦小胳膊绕脖子上,确保她勾住了不会摔跤,背上慢慢走。糯米般小小一团,实也不怎么重。

章峰有点羡慕,不忘指路道:“左拐再绕一条小径就到村口了。唉,你有没有觉着这山刚才震了几下?别不是——”

“给我打住。”胡二那娘们兮兮的乌鸦嗓仍教辛扇心有余悸,他与这厮处久了,也有点衰神附体的迹象,唯恐章峰染了这毛病,“后来怎么着了?”

章峰哽了哽,自不能直说他挖了个坑给辛扇跳,好在上天赏了这寡言多年的孩子一回青眼,没怎么琢磨就圆了过去:“他带我去过几回祭堂,礼神节的事是阿爹应允的……其他我就真不知道了。”他抓抓那张猴儿脸,浑不知挠出了几杠印子。

说得好似和他半毛干系也没。辛扇后槽牙磨了两下,亏他打了人还觉负疚,却是一点也没冤枉。大抵是辟烛初时因阵法不得施展,只得经由打更人把辛家兄妹吊上钩,辛扇不觉得他这毛小子有什么通天能耐,最终归结是他前生得了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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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气克邪之故。

他如堕烟海,更不明白辟烛想做什么了。

说他处心积虑要取代娄昙罢,自己好似也没讨得好;说他为脱离封印蓄谋已久,到头却最急修补阵法;说他杀心深种,至曲终人散,还为他等辟条生路。无一处不自相矛盾,可若说全然诞罔不经,一环又一环又似因果相扣,有章可循。

还有那个总冲他恶声恶气的娄昙……往后,还能见着吗?

这小少年后知后觉地惆怅起来。

妹妹的睫毛扇子似地轻划他后颈,日前那堆烦心的弯弯绕乍地就荡然无存了。他豁然开朗,捣腾这些过去的事儿归根是自找麻烦,盘算往后日子该怎样过才是正理。

他们到村口了,从举火把上山探究那阵震动来源的村人身边走过去。

家里灯火还是那么亮,阿娘正挑着灯笼待他们归家,那灯笼在风里轻微晃动着,像枝头分叉处搭着的一只鸟窝,无论那群傻鸟飞得多远,总能在日落时分归巢栖息。

——

是月丁午,宜入宅移徙。

辛衡正和几个出师的青年作别,另有一群小崽子眼巴巴地待在一边,本来打算同向来和颜悦色的教书先生亲近,被父母揽住了。

他们这群小鹰,或将一日同风起,扶摇万里、梯山航海,走遍江山万里;或成池鱼笼鸟,锐气磨平,憨实接过祖辈父辈的衣钵,偶有闲时便遐想山外的世事。根扎得牢有时是幸,不致数典忘祖,亦不致播穅眯目;有时也不幸,易使人髀里肉生,一旦将乡土馈赠挥霍一尽,便暮气沉沉,坐以待毙。

阮岑喊他,辛衡又交托几句必不可少的叮嘱,才上车与家人坐到一处。

辛扇和哼哈二将勾肩搭背说着话,章峰在三人的小圈子外磨蹭着,被满面胡渣的打更人推了一把。吕山最善交际,要生在城里定是与三教九流胡天侃地的人物,不定还可捞个消息贩子当当。他一把拉过那猴样少年,耍猴子似的拍了几下肩膀,硬把人带进小圈子里了。

素心规矩地在车上看书,玉珠被她妥当置在香囊里,香囊绣着一个福字。

辛家四口举家离乡,还少不得大祭司推波助澜。

祭司自诩一生无愧天地,而“无愧”于地上凡人、天上仙神,均是造作自欺。他内心煎熬,翌日即登门引咎。

辛衡来自异乡,承蒙前任祭司厚待,不便发作,倒是阮岑不隳早年辣娘子的名号,二话不说闭门送客。她少孤,豆蔻之年失恃,像根荆棘独自生长着,与乡土纽带虽不比他人紧密,但也有情谊在。嫁与辛衡为妻前的碎语她并未置若罔闻,这些年村人对素心的指指点点也不是未入她眼,日复一日,这情谊就渐渐淡薄了。

祭司将事捅到阮岑跟前,兼辛衡仍存未报故主之憾,她索性拍板,扛起家中辎重,随素心一道迁往北地鄞曲城。素心亲人訾燕北安顿在此,本有意帮衬一二,被辛氏夫妇婉拒。她一贯好强,辛衡亦如是,真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道理。

快到时辰了,辛扇握着一尊木人钻到车里,夕阳照着车前的三个小黑点,吕山手都挥酸了还锲而不舍地慢摆着肥爪子,胡二难改姑娘做派,拿手巾揩着眼角。他见此情此状眼眶湿了湿,故作潇洒地道:“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啧,待我带城里好吃的,回来看你们。”

车轮子咕噜噜滚动着,他们三个跟跑了段,走老远还能听见声音。

——

鄞曲楚雨楼,南云十里亭,南北各处一方。

楚雨楼楼主之琴,冠绝四海;十里亭蘅止墨迹,千金难求。

当年訾燕北在战乱后销声匿迹,改头换面再出时已为一方巨贾。他遂了亲妹心愿,仍容她冠着辛家姓氏,对外则声称是楚雨楼主人合眼缘收的弟子。

訾燕北行走不便,脾性又刁钻古怪,素心敬他十分,却难以与之亲近,故也就当是认了第二个师父——他亦善琴,琴道却与素心有天渊之别。素心之琴润如甘霖,愈人心魄,别有恬淡旷远之意;訾燕北之琴暗括锋锐,隐含金戈铁骑之音,闻者为之胆颤。他偶有闲情雅致,常于指法上多加指点,曲旨由她自悟,与娄昙辟烛的教法大相径庭。

辛素心每隔三日以辟烛琴弹《普庵咒》。有次她半夜梦醒,辟烛琴和那枚玉珠一并发着柔和白光,像是隔天堑遥相呼应的一对师徒,兜兜转转总难聚首。她静静地把玉珠安在琴边,那白光始得偿所愿般散淡了。

……

三年后的元夕夜,辛素心忽闻琴声,呜呜咽咽,依稀是《秋风词》。

她顾不得披衣着袜,恐扰訾燕北好眠,悄悄出屋,踏着光滑的青石面穿过紫藤架。

风摇枝叶,沙沙作响,又送来一记若有若无琴音。她希冀之余又有些怔忪不安,驻足细细聆听。琴乐又作,素心一喜,步子逐渐加快,不知不觉中飞奔过去。

琼雪未销,奇石嶙峋,而那造化的万种美均在凉亭前失了颜色。错杂难辨的雪光楼影中端坐一人,琴乐从指下流淌,成拢月轻云,化高山流水,音色温柔亦含独有的烈性与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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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昙的琴道是情,至情至性,像他生前殉国跳台的决绝与身后始终刮不去的棱角。辟烛走后,这棱角也被他狠心切尽,近千日流逝,始成了一道抹不去的痂。

素心小声道:“师父!”

娄昙一曲弹罢,挑唇一笑,如月夜白昙绽放。

“《普庵咒》习得甚好,不过比起我来么,还要差上些。”

在他们身后,一盏天灯徐徐升空。

长夜未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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