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摘了帷帽探出头来,叶青霄这才发现她还梳了高髻,妆点得如同已婚少妇,“今日需得暗中探查一番,我若穿男装,与你一同在县里太怪异了,会被看出不对。这般打扮,好歹人家不会怀疑你是大理寺官员。”
叶青霄过了才反应过来温澜的意思是他们要假扮夫妇,登时满头大汗,险些拽不住马缰。
温澜说得倒有道理,但叶青霄仍是冒了一路虚汗,假扮温澜的丈夫,光是说出来都惊险得很。
出城之时,叶青霄看到好些皇城卒与大名府吏也出城去,多看了两眼,还在其中看到了三叔的身影。因身后车里坐着温澜,叶青霄也不敢打招呼,反而遮了遮脸。
温澜不知何时也挑开了些帘子,轻声道:“这是去迎接使团呀,各国使团应当都快到齐了吧。”
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叶青霄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只道:“是啊,我记得你也负责过监察使臣,这次倒是没你的事了。”这都赖在他家多久了,不过能给他帮帮忙倒是好的,他那些朋友同僚,谁能想象啊,温澜帮他查案,还扮他夫人!
“我不在也没事的。”温澜说罢放下了帘子,“走吧,查你的案子去。”
杀人盗库之案生于云敷县,云敷县上属大名府,离京师极近。被杀的是守库兵吏,事发后检点,共被盗去金银玉器等,共值上万贯。
县中仵作验尸,死者被他物击死,死前正在吃酒饭,原本怀疑是盗匪所为,但后来多处查访,当晚并无可疑生人出没县衙周遭。以地上拖曳痕迹与足迹来看,为凶者只有一人,反复搜拿。
以此可以判定,为凶者应当住在县衙附近,甚至就在衙内,是内鬼。
由是刑狱官怀疑上了两人,一则是府内的一名皂吏王百里,他家中原本有些小财,但最近走了眼,买到假书画,亏了不少,二则是住在县衙后门附近的杨三,他家只有个破旧的茶摊,还要供儿子读书,十分潦倒。
这王百里是发现尸体的人,也是他一开始就嚷嚷有盗匪,有误导之嫌。而杨三则被更夫看到,夜里送过吃食去库房,可能是最后与库吏会面的人。
两人各有辩解,如今都暂时羁押在县衙牢中,待案子查清。
温澜在车上便看了一路案卷,琢磨半晌,将纸张一卷,报了上面记载的地址,“我们去两名疑犯家中打探。”
叶青霄先驾车去王百里家,他虽然被羁押,母亲已亡,老父、妻子皆在。
叶青霄去扣门,声称是路过此地,夫人身体不适,想借些水。
应门的是王百里的老父,他看叶青霄穿着光鲜得体,也无怀疑,将人让进来,因有女眷不适,又叫孙子去唤儿媳出来照应。
叶青霄和温澜打量,王百里家有一进院子,家具极为简单,符合案卷里说的王百里亏了不少钱,过得拮据。温澜低头一看,王妻的绣花鞋上还有一抹墨迹。
“天这样热,怕是有些中暑,喝碗凉茶吧。”王妻一看这位夫人生得如高岭积雪,秀丽不可亲近,还在看他家简陋的家具,有些局促地道。
温澜正好打量罢,却是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用京地口音温和地道:“多谢大嫂了,我们一路遇着那么多人,您真是难得的仁善人家。”
王妻受宠若惊地道:“一碗凉茶罢了,当不得。”
温澜扶着王妻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径问些家中琐事,王妻渐渐镇定,被温澜三言两语说得对她更为喜爱,直要无话不谈。
叶青霄见着温澜和王妻闲话家常,心里头暗想,他从前认识温澜时,只觉得这人极为讨厌,一颦一笑都是好看中带着恶意,让人心头发寒。温澜到他家里,则化身为温扬波,一个进退有度、落落大方的闺阁女子,此时出来问话,她又成了个极贴心热切、讨人喜欢的少妇。
后两种样貌令叶青霄猛然意识到,温澜如果愿意,其实能够让身边的人都喜欢她,那么她从前是故意表现得那样讨人厌么……
叶青霄正在出神之际,温澜已和王妻谈罢,说道:“我现已好了许多,今日还需赶回家去,来日若有机会,再来拜访大嫂。”
短短时间王妻就喜爱她得很,拉着手依依惜别,“若有机会,咱们再叙。”
……
“我看王家地上的印记,好似变卖了不少大件儿,可见确实因为王百里亏钱大不如前。表里还能光鲜一会儿,但王百里的妻子鞋上有洗不去的脏污都不舍得换,可能是因为王百里现在还在狱中……这么看来,倒不像有问题。除非,王百里连妻子父亲都瞒着,这也不是没可能。”叶青霄出来后,在车上对温澜道。
温澜微微颔首,赞同他所说的,“现在议论为时尚早,再去杨三家。”
去杨三那里看就方便多了,他家本来就有一个小茶棚,支在屋外头,卖些茶、饼。叶青霄将马车赶停在茶棚外,假作休息吃茶。
这年头能用得起马的,非富即贵,杨三的妻子连忙上前招待,可惜他们这小破棚,哪里来的系马之处,只得现找了个石墩子栓住马,又要去邻居家借些草料来。
“大嫂这里可有针线,借我来给夫婿略缝补一下。”温澜说道。
“有的,有的。”杨妻领她和叶青霄进去,看着两人模样,又忍不住夸奖道,“郎君和夫人真是一对璧人,好生般配,看着像画上走下来的一般。”
温澜羞涩地道:“……您说笑了。”
叶青霄:“……”
趁着杨妻拿针线的功夫,两人便把屋内打量了一番,只有大门处照进来一道光,屋内黑糊糊的,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杨家儿子的书了,可见阖家微薄的钱财都用来供他读书。
叶青霄分明看到,温澜背着杨妻在他内衫上扎了几下,就草草给他系好衣裳,“好了,相公。”
杨妻也毫无怀疑,满口夸奖客人,“夫人好针线啊!”
叶青霄甚是无语,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待出去后,叶青霄一面喝着散茶,一面低声道:“杨家也穷得家徒四壁,看不出什么的端倪啊,我们再去邻里探问?还是下狱中审问?”
其实他早就想说了,皇城司多少研讯手段,尽够用的吧。
“叶四公子兴许见识过市井齐民,但不知道真正穷民过的日子。”温澜盯着茶碗内的茶沫,淡淡道,“真正的穷民,夜里舍不得点灯,像杨家那般儿子要读书,不得不用灯的,与邻里合用不说,这用的胡麻油里又加几分桐油,虽说烟气熏眼,却耐点得很。”
叶青霄听得一怔,他方才并未仔细看杨家用的是什么灯油,但既然温澜这么说……
“他家用的什么灯油?”
温澜伸出一根白生生的食指,上头沾了些油迹,她轻嗅一下后又放到叶青霄鼻间,在叶青霄嗅闻之际低声道:“杨三之妻虽然不敢去买桕仁水油,但胡麻油里她再没掺桐油用,省得熏坏了孩子的眼睛。胡麻油单用,耗得极快,杨家既然舍得这样用,是哪里来的余钱,现时杨三和王百里一般都羁押着呢。”
叶青霄豁然开朗。王家和杨家情况不同,因此观察他们的迹象,也要从家境考虑,王妻还穿得起绣花鞋,但脏污了都不舍得换,杨家虽然用的是胡麻油,可尽管用不怕耗,两相比较,杨家可疑得很。
“案卷上写过杨家收成用度,杨三时有饥饱之忧,没有胆量与力气击死库吏,这也是县官不敢轻易判决的原因之一。”温澜又道,“故此,你现在可去县中,令他们再验一遍尸身。”
她贴着叶青霄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外人看来就好像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在说些体己话。
温澜又给叶青霄整了整衣襟,轻笑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