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开口:“时造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只管说!这里不会有偷听器!”
我当然知道精神病房中,绝不会有偷听器,这样说,无非是想令得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时造听了,反应十分奇特,发出了一下苦涩之极的笑声:“偷听器?你真是卫斯理?偷听器,那太落后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还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争论,因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话要和他说,但是我忍不住:“偷听器落后了,什么先进?”
时造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过,他先叹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先进的是,你在想什么,别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来就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更不明白了。顿了一顿,我才有反应:“你是指心灵互通这种现象?”
时造大摇其头:“不是心灵互通,而是你在想什么,完全不用发出声音来表达你所想的,就已经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倒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时造居然听不出我话中的讽刺意味,反倒十分肃穆地道:“是的,伟大的发明,实在太伟大了,伟大到了整个人类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仍然在讽刺他:“是啊,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其实,这倒也很好,至少人和人之间,不会再有欺骗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大改善,以后人类的历史要改写了。”
时造仍然一点也听不出我在讽刺他:“唉,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那倒也不成问题,人和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数人有这种能力,你想想,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时造说得十分认真;我想了一想:“这倒很难推测,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的人,自然变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时造又叹了一声:“是超人,他们是武装的,而别人完全不设防,在有这种能力的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棵,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任由摆布。”
我点头道:“算了,还是去担忧天掉下来怎么办的好,不会有人有这种力量的。”
时造的神色凝重之极:“有!”
我有点冒火,但是还尽量使我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有?试举一例以说明之。”
时造旨人先是紧抿着嘴,然后,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尾杉三郎。”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时造写了一篇文章报导过他,惹得他大发雷霆,上门兴师问罪的那个。
时造在他的文章中,开玩笑式他说尾杉有知道他人想什么的能力,可是如今,却一本正经说他真的有这种能力。这说明什么?说明了这件事给时造的打击十分大,他真的神经错乱。
我感到十分气恼,如果时造是一个疯子,我听他的疯话,对整个事情,能有什么帮助?
时造看到我没有反应,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张强起先也不相信,但后来他相信了,他说,这种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卫斯事。他去找你,一去就没回来,为什么你没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乱成了一片,挥着手:“等一等,你必须从头说起,尾杉来找你的那段经过,我知道了,不必重复。”
时造“啊”地一声:“芳子来了?她已经见过张强了。”
我道:“没有,张强到日本时,她已到这里来了。”
时造大吃一惊:“是这样啊!那么,张强向谁取我要他去拿的东西?”
张强和白素曾偷进时造的住所,搜索过,目的是要取得一些东西,我早已推断得知。但是,我却不知道要到的是什么,我忙问:“那是什么东西?”
时造吸了一口气:“是我研究的结果。这些资料,绝不能落在尾杉的手里,不然,他一定会把我杀掉。那些资料,全是我个人努力的发现。”
我皱着眉,时造的话,听起来虽然还十分凌乱,但是已可以理出一点眉目来。我又问:“你发现的是什么?”
时造压低了声音,显得又紧张又神秘:“我们普通人在想什么,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可以知道。”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大秘密的?”
我又在“这个大秘密”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以表示我的讥讽。可是时造仍然不觉,他答:“在我几乎被尾杉扼死之后。”
我没有说什么,由得他讲下去,他又道:“我开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并没有说什么,何以尾杉先生会大怒?一般来说,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隐私,对方才会这样生气,可是我说了些什么:什么地方触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隐秘?”
我忍不住大声道:“没有,你根本没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经不正常。”
时造陡然一扬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隐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白素说的“关键人物”是一个疯子,我算是白费时间了。
我已经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但是时造还在说下去:“开始,我只不过这样想,我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能,没有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不可能。”
我闷哼了一声,低声道:“你的病,倒是间歇性的。”
时造没有听到我这句骂他的话,继续道:“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紧张,紧张到要杀我?我的文章之中,一定有某些地方,触怒了他,一定有的——”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问:“是不是?”
我点头,表示同意,时造显得很高兴:“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反正我有空,所以我开始去调查。查到他有一个情妇,姓大黑,那是很普通的事。这时,尾杉在精神病院,我曾好几次,进入他的住所。”
我插了一句:“非法的?”
时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传统的和式房子,他十分有钱,那样舒适的大宅,真令人羡慕。我每当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时候,只想到:他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吗?他好像绝不喜欢有人接近这屋子,甚至没有雇人打扫,据我调查所得,连大黑小姐都没有到过这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叙述最好简洁一点。”
时造不以为然:“正因为这一点,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什么秘密,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进行搜查。”
我不和他争辩下去,时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发现。”
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紧张,我急问:“你发现了什么?”
时造道:“有一间相当小的休息室,布置普通,谁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多望一眼,我进入过这间房间一次,当时就退了出来。实在因为找遍了屋子没有发现,令我很不甘心,所以又进入那房间,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
时造说得十分详细,我只耐心听着:
时造继续道:“那是一张按摩椅,电动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状的硬物会上移动的那种一一”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详细介绍这种按摩椅的结构。”
时造瞪了我一眼,自顾自道:“这种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个按钮。当时是深夜,很静,大屋中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人进来,而我又十分疲倦,所以,我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享受一下,当我把速度调得快一点,发现在快、中、慢三种速度之外,那个掣钮,还可以向上移动一格,这一格是不应该有的,我试着向上移了一下——”
他讲到这里“嗖”地吸了一口气:“墙上突然现出一道暗门,我兴奋得难以形容:暗门开关,放在一张按摩椅的扶手下,这真是太巧妙了。”
的确,这十分巧妙,我点头,表示同意。
时造气息急促:“我跳了起来,向暗门冲去,同时着亮了电筒,当我看到里面那间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里有什么?”
时造一面摇着头,一面神情极其懊丧地道:“全是各种各样精密的——看起来像是很精密的仪器,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于是开始拍照——我带着小型照相机。一直把一卷软片全部拍完,我没有法子知道那些仪器,究竟有什么作用。”
我听得屏住了气息:“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仪器有什么作用?”
时造道:“我无法知道,在房间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约有一公尺高,看来用硬度很高的金属铸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当时我想,很简单,这一定就是尾杉的秘密,只要把照片冲出来,找人问一问,总可以问出来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时造刚才神情懊丧,直到此际,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没有机会去冲洗照片,我回家后,匆匆睡了一会,准备夭一亮就去冲洗,但是一清旱,杂志社的总编辑就来找我,立逼我当日就离开日本。真没有道理好说,尾杉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当时我就告诉总编辑,我发现了尾杉的一个大秘密,只要公布出来,一定会轰动,可是他连听都不听,限我半小时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飞机场,我只好留下一张字条,请芳子去冲洗那卷软片。”
我苦笑:“冲洗出来之后,你没有叫芳子把照片寄来给你?”
时造道:“本来我是想这样的,可是在机上,我恰好坐在一个工程师的旁边,我把印象中那间密室中的情形告诉他,问他那是什么,他听我描述了几件仪器之后,肯定他说,那是一间音响实验室或者是声音实验室类似的地方,我感到很失望,就写信叫芳子保留着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给我。”
“等我到了这里之后,我还是日想夜想,在想这个问题,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过,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什么吗?这间实验室的装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这种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觉得真不是滋味。在这里,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一本正经地在一个疯子的手中,去看那只无形的蛾,现在,又一听另一个疯子,说他发现了有人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的大秘密。
我的样子已经表现了极度的不耐烦,可是时造却神情越来越严肃,继续在说着:“于是我就开始研究尾杉,发现他在每一局棋赛的取胜过程,全然可以了解到对方的心意,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后,如此生气,一定是怕我进一步揭露他的秘密。
“有了这种肯定的结论,准备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进一步写成文章,卫先生,这样的文章一发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时造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兴奋地望着我。我也回望着他,心中很感到悲哀:时造旨人是一个三流小作家,像他这样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挤身于一流大作家行列,结果就变成现在那样,异想天开得变成了神经错乱。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时造喘了好几口气,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回日本去的时候,衣橱打开着,有一面穿衣镜,镶在衣橱门内,我收拾着衣服,每次经过镜子前,开始还没有太注意,只觉得镜子里好像少了一些什么,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站在镜子前想:究竟少了什么呢?”
时造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实在很有资格成为个一流作家,因为再接下来,他说到如何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经过,把当时他的心境和诡异的情景,都表达得十分透彻,令我听着,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觉,可知他有相当的表达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我站在镜子前,开始几秒钟,还是找不出少了什么。你想,任何人,从小到大,只要站在镜子前面,就一定可以看到镜中的自己,这种情形,实在太突兀,令人无法接受。”
我点头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少了什么。”
时造的声音趋向尖锐:“可是我立即发现,我不见了。镜子中反映出来,房间里什么东西都在,只有我不见了。我在哪里?我已经消失了么?我为什么不见了?是我根本已经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活动的,根本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一刹那间,我脑中乱成了一片,我一面尖叫着,一面拼命把我的身体靠近镜子,可是在镜子之中,就是没有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我。”
我挥着手,阻止了他再说下去,因为他越说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会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断了话头,大口大口喘着气,我道:“等一等,你不必惊惶,镜子里虽然没有你,可是你还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可以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
时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却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怎知道我看到的身体,我碰到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实的存在,为什么不能在镜子中反映出来。”
我忍不住斥道:“废话,既然你看到了,摸到了,怎么会不是真实的存在?”
时造十分悲伤地摇着头:“不,张医生告诉我,一个人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如果他脑部的神经细胞作出了错误判断。你看我,现在我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杯子,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把信号传到了脑部,由脑部作出判断的结果。如果我脑部判断错了,我的就会感到自己抓着一只兔子,或是一块木头,可以是任何东西。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脑部的判断。”
我听得不住皱眉,张强的话当然对,可是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病人讲这些?对一个正常的人讲,也有可能引起思绪上的紊乱,何况是对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闷哼了一“声:“是,在这里,就有一个病人,坚称他捉到了一只飞蛾,其实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时造一本正经地道:“不,只要他的脑部作出了判断,告诉他手中有一只蛾,对他来说,手里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讨论蛾的问题,你提及脑部判断错误,脑有几十亿脑细胞,只要其中有几个,作了错误判断的话,就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
时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样东西,当作另一样东西。”
我立时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把存在变为不存在,你在镜子中的影子不见了,只不过是你脑中的极少部分细胞起了反常的、错误的活动,你那么紧张干什么?”